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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风雨交加的深夜里,大门被哐当叩响,张府的管家还恍然以为是听错了,再仔细去听,却真是有人在敲门,张伯年纪大了,眼睛本就不好使,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打亮了火石,借着光亮向门外看去,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门口,衣衫都湿的透了,头发贴在额间,看上去狼狈不堪,张伯却瞧着只觉得眼熟,仔细又看了一瞬,赫然时去年来过府里的那位姑娘,他想起当时把这姑娘推辞走后,公子大是失望而焦急的神情,故而不敢怠慢,客客气气的把她迎进前厅。

  张伯陪着笑脸给她让了座,还未来得及侍候茶水问个姓名,那姑娘一抹头上的水珠,急急的说道,“叔大在家么?,这孩子病的不轻,想请他帮忙诊治一下的。”

  张伯大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姑娘的怀中还抱了个小小的婴儿,他愕然的愣了愣神,赶紧说道,“姑娘去书房稍等,我这就去请公子来。”

  张家的书房平日从不待外客,厅内的器物都是主人自用,因而不同于前厅的富丽堂皇,这里却清减朴素的紧,一概器物都是竹制,一壁靠在几张竹架上,上面堆满了书卷,另一壁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张金镶玉的青绿竹塌,榻上还有副棋局未收拾,一应棋子都是青竹与墨竹所制。

  旁边放了几张短脚的镶玉竹凳,看上去很是清爽宜人,然而安媛却无心去打量这房中的布局,她抱着孩子坐在塌边,满心都是惶恐焦虑。

  张居正踏入前厅的时候,看到那女子正斜倚在金丝镶翠玉的竹塌边,一身素裙浸满雨水,暗夜看去更是显得清冷,她满脸的焦急之色未褪,却只是俯身低声哄着怀里的孩子,抬眼间瞥见了他进门,皂青的长袍洗的干干净净,在眼前一晃而过的熟悉,她赶紧站起身来,满脸的水渍未散,嘴唇还冻的青紫,声音中却呆了哭腔,“叔大,孩子病了,你快看看他怎么了,”

  只一霎那的功夫,她眼中噙着的晶莹泪珠便落了下来,滴滴如水晶般,霎时划过如玉皎白的脸庞,浸湿了孩子的被褥,仿佛无形的针刺了刺心间,张居正微有些出神的一怔,看到她冻得瑟瑟的身形,不容置疑的转头对张伯吩咐道,“去厨房端一碗姜汤来,让安姑娘服下去。”

  “我不用……”安然焦急的说道,目光一触张居正清冷微凉的眸子,声音却不由自主的低下来。

  张伯端来满满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有些迟疑的站在安媛面前,姜汤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混在浓浓的雨气中,极为馥迷的味道,安媛接过了碗,有些犹豫的瞧着张居正,见他冷冷的看着自己,眼眸中全无商量的余地,她端起碗一饮而尽,喉中火辣辣的痛,然而顷刻间便觉得一股热热的暖意在五脏六腑间散开,人瞬时不觉得那么寒冷难挨了,她顾不上自己,放下了碗便抬眼的望着他,满眼的祈求之意。

  张居正却看也未看她一眼,大步走到竹塌边,揭开孩子的襁褓,一手搭在孩子的额上,细细的查看着,安媛瞬也不瞬的瞧着他,见他眉头皱起,却起身去书架顶上去了一个小小的竹盒子,打开来熠熠生辉,却原来是一盒盒针。

  他先在竹塌一侧点上一个小小的香炉,散出淡淡的馥郁香味,接着他右手快速的捻针,修长的手指上下飞舞,在孩子的额上,腕上施下了十余枚金针,他手法娴熟,任穴又准,这一针盒施完,头上却也侵出了密密的汗,那支香渐渐燃尽,他便快速的收了针,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孩子施过针,果然止了哭声,也不再如先前那边睡梦中喘个不停,竟能安稳的入了梦乡。

  张居正这才停了手,眉头略舒展些,他走至桌边,拿起笔开始刷刷的写着什么。

  安媛长舒了一口气,望着孩子脸上的潮红似乎也退去了些,这才觉得双腿早已灌铅沉重,如释重负的在塌边坐了下来,目光却仍然半刻都不离开襁褓中的孩子。

  “……他就让你这样冒着雨跑出来?”半响,书桌旁的张居正方才开言,声音淡淡的,却不无涩然的意味。

  似是背后涌起了一阵寒意,肺腑间一阵翻滚,身体内止不住的刺痛,她止不住的咳嗽起来,掩着口也无法遮掩声音咳嗽的颤抖。

  “今晚你就在这间屋子里住下吧,这方子回头可拿去抓药,若吃的不济事,再来找我。”他不再等她的回答,快步走到她面前,将一张薄薄的素金笺折在她手中。

  安媛恍惚了一瞬,才明白他说的这方子是给自己的,她正欲问铃儿的病如何,却见那皂青的身影早已票出门去,仿佛猜到她心思一般,远远的说道,“孩子的病无碍了,回去调理些清单粥食就可好。”

  慈颐宫中

  玉色的丹陛承阶而上,蜿蜒在层层的珠帘下而至,帘下垂着的长长流苏挑出曲折的“福”字不到头,就连花梨错金的宝榻上的花纹也一并刻着蝙蝠的图案,通身足有万余只,取意大抵有万福万寿的含义。

  万宫人静静的侍立在宝榻后,微微眯起了眼,她算是这慈颐宫的老宫人了,自打武宗年间她就入了宫,起初在尚宫监做些杂货,后来又被分拨到五夷馆中,从侍候朝鲜国来的韩嫔人开始,待韩嫔人成为韩妃娘娘,又成为太妃娘娘,转眼已是四十多个春秋了,韩太妃其实并不难侍候,她生性温柔,从不为难下人,只是为人并不热络亲近,总是淡淡的客套中透着一层疏离隔阂,任是万宫人侍候了她四十多年,在她身边也并不敢随便乱说。

  此刻她垂着头,眼角微微瞥去,只见韩太妃独坐在宝榻之上,午后的天光淡淡泻入室内,在她面上淡淡着了一层烟暗的光,她通身只是一件鸟色描丝络的薄衣,面目消瘦清削,静静的合目养神,仿佛入定了一样,表情许久都没有变化,唯有暗哑的妆色掩不住眼角细密的皱纹,才隐约可以看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万宫人心下暗自唏嘘,到底是岁月催人老,正出神间,冷不防听到阶下传来一声又娇又软的疾呼:

  “祖奶奶。”

  万宫人不禁打了个冷颤,刚忙过去掀开了珠帘,慈颐宫里人人静声细气,就连皇帝来了这里,也得恭恭敬敬的称一声母妃娘娘,谁敢大声喧哗,只见丹陛下站了个俏生生的朱衣女子,柳眉新用上等的骡子黛细细描画过,显出姣好的姿容,头上累丝嵌玉纹的凤钗簪在梳的油光滑亮的发鬓上,微微一晃,便有点点金光雀跃,当真是珠光宝气,她隔了层层的珠帘,对这宝榻方向这一声远远的叫唤,仿佛蕴含了无限的委屈万宫人的疑惑随即便被打消,这宫里谁都不敢放肆,只有同是朝鲜来的福华郡主,和韩太妃沾了点嫡亲的祖孙之情,才敢这样大声的叫喊。

  韩太妃果然微微睁开了眼,面上微有些不悦之色,缓缓说道,“一大清早的就来宫里又叫又嚷的,还像个王妃的样子吗?”

  福华被斥责的心里有些发慌,还未说话,眼眶先红了,哽咽半响说不出话来。

  万宫人心里叹息了一声,沏了杯茶,端到福华面前,笑着出来打圆场道,“郡主可是受了委屈,来太妃娘娘这里告御状来了?”她睨着福华的神色不对,又陪笑道,“郡主上次来宫里,太妃娘娘教导的为妇之道可有用?听说昨夜郡主和王爷成了合卺之礼,宫里的消息都传开了。奴婢还没有恭喜郡主呢。”

  偏偏是这句话,击中了福华的心事,她再也忍耐不住,大大的眼眶中含满了泪,仿佛马上要夺眶而出,韩太妃瞧着她兀自倔强的仰着头,努力含住眼泪不让它落下的样子,不免有些心疼,语气放软了几分,说道,“这又是怎么了?既然成了礼,就要好好的恪守妇道,这好端端的又闹些什么?”

  福华心里早就打好了主意,她盘算片刻,想起昨晚那女子抱着孩子来叩门时的情景,想起枕边的人决然追出门去的果决,全然没有半分记挂自己在心中,都怪那个女人,她的理智早已被嫉妒占满,脑海中满是熊熊的怒火,他咬了咬牙,开口说,“祖奶奶,福华并不是不恪守妇道,只是这事关系天家骨肉血统的大事,福华再也不敢隐瞒,要请太妃娘娘做主。”她刻意加重了太妃娘娘四个字,韩太妃听了一怔,不免也有些上了心,又惊又疑的抬头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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