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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我本该很平静地应对,设法将我从受制于人的困境中摆脱。

  可不知为什么,一听他这般委屈的口吻,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突然就蓬勃燃烧起来。脑中走马灯般转动着的,居然是三四年来我努力想忘怀的困于拓跋轲身边的日子。

  屈辱和死亡的阴影随时会笼上来的可怕日子。

  我睁圆眼睛,一字一字地向身畔的男子说道:“你活该,而拓跋轲,他欠我的,还远远没有还清!”

  拓跋顼紧捏着茶盏,目光极幽深地盯着徐徐散着热气的茶水,沉默片刻,忽然轻笑道:“我皇兄比我可怜。”

  拓跋轲可怜?

  我确定拓跋顼来之前一定是喝了酒,冷笑道:“他可怜?莫非你给他抢走的女人太少了?”

  鸾车中的琉璃灯一直在轻轻摇曳着,车中明明暗暗的阴影也随之晃动着。

  不知我是不是在这等迷蒙的暗淡光芒中看错了。

  我竟觉这一刻他的脸似乎红了一下,甚至还愧疚地飞快看了我一眼,才低了头继续喝茶。

  好一会儿,他才轻轻说道:“你对我,至少还肯手下留情,在最后的关头放过了我。可你对他……重伤了不算,还步步紧逼,就差点没布下天罗地网取他性命。”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离开相山不久便找到了皇兄,保护着他北行,一路看得清楚,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取他性命,半分也不曾念过当日之情。”

  当日之情?

  我笑道:“阿顼,你到现在还认为,我该对你们兄弟的作践心存感激?对不住,如果我是青楼妓女,或者会为你们兄弟俩都曾看上我而感恩戴德。可惜,我是萧宝墨,不是自甘下贱的卑贱女人!”

  拓跋顼抬高了声音:“从来没有人把你看作卑贱女人!我没有,皇兄同样没有!纵然他曾对你用了些手段,你须知道……你须知道……”

  懒得跟他讨论我曾受过的屈辱。那些事,想到一次,便是一次轮回般的折磨。

  我清一清嗓子,打断他欲说不说吞吞吐吐的话头,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弄清,你堂堂大魏储君,跑我们大梁来做什么?莫非想学你哥哥的手段,也将我抓回大魏去做几天妃子?”

  我嘲弄地盯着他,问道:“不知这一回,打算让我做谁的妃子?你的?还是你哥哥的?”

  灯光跳动得有点恍惚,他的眼神也很迷蒙,忽而轻轻一笑,瞳仁中的雾气瞬间吹散,露出如水晶接近透明的清澈来,“阿墨,我想你了,来看看你,不成么?”

  心提起,好一会儿才“砰”地重重落下,滚来滚去般无从收拾。

  很讨厌这种不为自己所控制的情绪波动,我正要岔开话题时,鸾车顿了一顿,停了下来。

  “公主,到府了!”

  外面有人禀道。

  我应一声,正要起身时,手腕一紧,已被拓跋顼扣住。

  “阿墨,请我到你府上坐坐,再喝杯茶吧!”

  他似笑非笑,眉目间的锋锐和凌厉,很像拓跋轲乍露锋芒的时刻。

  明知没那么容易摆脱他,我也不惊讶,微笑道:“好啊,你一向废话多,连给生殉前也想着见我,隔了这么久,想来废话更多了。本公主等着洗耳恭听吧!”

  我虽是一脸的轻松踏下鸾车,但侍从们眼见我身畔多了个秀颀俊秀的男子抓着我手腕,无不紧张地按住了刀剑。

  我若无其事道:“你们各忙各的去吧!别扰了我和故人说话。”

  拓跋顼散淡笑道:“我和公主说话时,诸位还是不要守在外面好。我这人胆小,受了惊吓,指不定做出点什么事来!”

  他这样说着,显然是把我当作了人质了。

  虽是气恨,一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给他制肘着,沿着回廊慢慢走入我的房间,让小惜领人去救醒小落。

  我的卧房自然是最精致的。

  依然是书宜院,依然是萧宝溶当年的精心布置,以南方书香高门特有的优雅和从容,铺排开一方闲散而舒适的空间。乍然一眼看去,并不觉得怎样地豪奢华丽,只是触手可及处,可能都是世所罕见的珠玉珍宝。

  字画是前朝名士的真迹,琴是前唐时留下的九霄环佩古琴,妆台上铺陈着嵌宝的梳妆用具,床榻桌椅上镶着东海的珍贵螺钿,仙鹤宝灯通体碧玉雕就,玉鸭香炉以翡翠琢成鸭羽,黑珍珠点就双睛……

  和当年有些差别的,是房中床铺帷幔的用色。以往,我总喜欢胭脂红或鹅儿黄那样娇艳明丽的颜色,但如今,一色以清淡为主。

  如果是蓝,会是接近水色的淡蓝;如果是绿,会是隔了细雨的茸茸草色。

  拓跋顼慢慢地打量着屋中的陈设,低叹道:“怪不得把整个青州行宫送你你都不放在心上,你这屋子,大约神仙都可住得了。”

  我挣了挣,发现手还给他紧紧握着。

  以他的力道,有个两三成力气,便足以迫得我动弹不得了。

  我皱眉道:“拓跋顼,屋外虽有侍卫戒备,可屋里没有别人。你不用担心我逃开吧?放开我!”

  拓跋顼将我的手提起,恋恋般抚摸了片刻我的指尖,方才放开来,微笑道:“阿墨,你没长高多少,手掌也没见长大,不过手指似乎比以前纤长了好些。”

  他的声线比当年醇厚许多,连鼻尖呼出的气息漾到鼻尖,都有着异常强烈的阳光气息。

  其实不是我没长高,而是他自己长得更高了。我以前的身高只到他的下颔,三年过去,我的身高还是只到他的下颔。

  不是我们两个没变,而是我们两个一起变了,所以才感觉不出对方如斯明显的变化。

  努力忽视指尖的残留的触感和温度,我自行走到桌边坐下,提过玉壶倒了茶,端着茶盏才喝了一口,拓跋顼已走到我跟前,一把抢过茶盏,就在我刚喝过的地方,凑了唇过去,轻轻啜了一口,才笑道:“阿墨,我是客人,第一盏茶,不应该奉给我么?”

  我淡淡瞥他一眼,道:“这天底下,除了我父兄,还没人有资格让我倒茶。”

  拓跋顼在我身畔的凳子上坐下,托着那茶盏,微笑问道:“你的夫婿,也没资格让你倒一盏茶么?”

  “应该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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