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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苏颜额角上的青筋一阵乱跳,咬着牙将手里的托盘砰的一声放在了案桌上,“我们是小店,人手不够,向来不招待身有残疾,连擦背都需要别人帮忙的客人——你这位爷还是去找别人家的客栈投宿吧。”

  顾血衣挑眉笑道:“你这伙计倒真是奇怪,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

  苏颜事先被韩子乔叮嘱过,跟客人说话时言谈一定要客气。可是顾血衣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拿着自己男装的打扮做文章,还是让她渐渐地有些按捺不住了。抬起头刚说了一句:“我们原本就是小本生意……”却十分意外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竟然是……一直在笑……

  很纯净的笑容——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明媚或妖娆。只是在那清澈里多了几分暖水般的温度……这一刻的顾血衣,仿佛一个心思单纯的孩子。所有的快乐都不加掩饰地流淌在眼睛里……

  苏颜愣愣地站在案桌旁,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发火,还是应该佯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然后若无其事地从他面前走开?

  顾血衣垂眸一笑,然后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她。他的眼底是一抹纯净的暖色,就连素来冷诮的声音里也流露出令人诧异的温和,“阿颜,我们又见面了。”

  我们又见面了……

  苏颜的心头有莫名的东西涌上来,又勉勉强强地按捺了下去。那些自以为都已封存起来的东西,兜兜转转,最终也不过是化作了萦绕心头的无声一叹。苏颜垂下眼眸,目光茫茫然扫过了案桌上粗陶的茶具,扫过茶杯上方袅袅蒸腾的水汽……像要找到一个可以停靠的点似的,最终落在了自己空空如也的一双手上。

  她的心头也弥漫着同样的一片迷茫: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熟人,却也不是陌生人。他曾经和别人设计绑架过自己,也曾经帮助过她找到了那个千里迢迢出来寻找的人……他曾经给过她珍贵药丸,让她可以自如地行走……也曾经残忍地打破了她心头最温暖的幻象,将一份落寞的自由放回了自己的手心里……

  她该如何看待和他之间种种匪夷所思的纠缠呢?

  究竟该把他看做是什么人才好呢?朋友?还是敌人?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何况在他和她之间,还横亘着一些让她无法原谅的东西——不但无法原谅,亦无法去理解。比如殷仲衣襟上那一抹残忍的胭脂红……

  苏颜的手慢慢垂落下来,唇边却浮起了惨淡的笑容。如果一切可以由自己来决定的话,她宁愿这一切的纠缠都由那一抹烙印般的胭脂来做个了结。早在雪地里转身时的那一个刹那,她心心念念的一些东西就已经湮灭了……

  苏颜的手交握在身前,淡淡说道:“这位爷远道而来,还是先休息吧。一会儿我会送午饭过来。”

  顾血衣唇边的温和慢慢消失,凝望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相较于这样的疏离客气,他倒宁愿她用那种想要杀人似的目光瞪着他,肆无忌惮地冲他大喊大叫,“我讨厌你……我真的讨厌你……”

  “阿颜……”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心底里像有根无形的绳索微微收紧,突然袭来的莫名的疼痛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是没有听到背后叹息似的轻唤,可是听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纵有再多的解释又能怎样?

  苏颜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离开了客房。

  路上的积雪已经化了,清冷的空气里流动着一丝丝潮湿的味道。远处黛色的山峰和近处的棕黄色的草坡色彩层层分明,在冬日耀眼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被清水洗过似的清新。

  殷仲勒住马缰,转头望向了身旁沉默不语的男人,委婉地说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子叔向来旷达,何必做如此小儿女态?”

  枚乘勉强一笑,清朗的眼眸中却依然笼罩着重重阴郁,不复昔日流云行风般的洒脱。

  一丝微弱的叹息飞快地掠过心头,殷仲的唇边却浮起了轻浅的笑容,“子叔,你我就此别过。你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到武南——我在武南等你。”

  “好。”枚乘凝望着他,缓缓点头,“你路上当心。”

  殷仲隐约猜到他满腹的心事所为何来,可是他不说,自然不便在此时点破。可是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拱手别过,又仿佛有心欺瞒似的不自在。走到大路转弯之处,殷仲忍不住回头张望。那个翩然若仙的白色身影还站在道边依依相望——如果说枚乘一路上诡异的沉默令他心中疑窦丛生,此时此刻,这一切的怀疑多多少少已经转变成了某种带有险恶意味的提醒——枚乘必然知道些什么,却又知道得不多,因为无法提醒,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路上当心”。

  那个人,既然处心积虑地将自己引到了下江牧场,又怎会那么轻易就放自己回武南?

  殷仲的目光落到身后的马车上,淡淡一瞥便又收了回来,投向了身旁的银枪。银枪看出了他眼里淡淡的疑问,漫不经心地抿嘴一笑,示意他放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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