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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那时,她正坐在破旧的栅栏旁边梳头,身旁是五岁的顾血衣,一边看着她梳头,一边认认真真地背诵着诗文……这样的情景不知怎么就打动了刘濞的铁石心肠,也许是刘濞被那个漂亮的男孩触动了恻隐之心……总之,那一天,他大发慈悲地牵着他的手,把他们带回了他的寝宫。

  可想而知,他们母子意外地得宠在后宫的夫人们当中引发了多么大的一场争议。不知有多少人在刘濞的耳边嘀嘀咕咕,说那孩子的长相太过妖孽,从面相上半点看不出他的特征来,未必就真是刘濞的子裔……

  无从猜测刘濞对于这样的议论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对于母亲,他反而越来越迷恋。迷恋到夜夜专宠,迷恋到无论他去哪里都要带着她。甚至于偷偷潜回长安的时候,也不肯把她留在吴国的后宫……但是那一次他们在归途中却意外地遇到了伏击,他活着回来,却带回来了母亲的尸体。

  五岁的顾血衣不相信他们可以活着回来,却不能保全一个女子的性命。于是,当有人偷偷告诉他,那一场混乱中,她很不幸地背后中箭,而当时站在她背后的人正是刘濞时,他几乎立刻就相信了。因为从他们搬进刘濞的寝宫开始,刘濞的夫人们,包括他的那些儿子们始终都在暗地里叫他做“野种”。刘濞不可能没有耳闻——像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芥蒂呢?

  顾血衣开始一夜一夜地被噩梦惊醒。每一夜的梦里,都是面容狰狞的刘濞,手中持着弓箭,正在瞄准前方忙于逃命的女子……

  他相信真相定然如此。可那个理当是凶手的人,他的悲伤却又那么的真实。他守着她的棺木,短短几天就迅速地衰老了,连那双时刻警醒的眼睛都开始变得混浊……

  当世上最亲近的那个人变成了木牌上的一个名字时,顾血衣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母亲下葬之后,他就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么孤僻的一个孩子,没过多久就被人遗忘了。

  刘濞也许找过他,最终也还是不了了之。

  再回来是在十五年后。原本是要取了这个男人的头颅作为送给母亲的祭品。可是潜入他的后宫,看到的却是母亲的房间始终保持着十五年前她离开时的样子,就连铜镜旁边那柄镶了绿玉的木梳,都和记忆里母亲顺手摆放的位置分毫不差……

  当年同行的随从们都已经消失了,真相已经深深地被埋在了传言的迷雾里,而面前这个面容已明显苍老的男人睁着半醉的眼望着他,口齿不清地喃喃低语:“……你走了,儿子也走了,十五年来……我夜夜不得安眠……”

  已刺到了他心口的剑,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顾血衣还是想找到真相,十五年来,那个疑团始终都是他心头最大的隐痛。因此,当应高找到他,提出用他三年的效力来换取这个真相时,他立刻就同意了这个提议,毫不犹豫地留了下来……

  轻轻推开大殿的雕花木门,冬夜沁凉的微风顿时扑面而来。头顶是晴朗的夜空,满月的清辉寂寞地铺洒在空旷的庭院里。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抬着头痴望着天空中的一轮圆月,不知已看了多久。

  扶在木门上的手微微一紧,顾血衣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而他却仿佛已经察觉了他的出现,身体微微动了动,低低地问道:“又要出去?”

  顾血衣没有回答。他忽然间发现这个身体一向强壮的男人在清冷的月色里竟也显出了苍老来。一想到面前的人已经过了耳顺之年,顾血衣的心里竟然不自觉地有些叹息。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头顶的明月。

  宁静的夜空呈现出柔和而迷人的紫蓝色,只有寥寥几点寒星,月色却极美。

  刘濞微微一叹,意态萧索地说道:“每到夜晚,我就觉得我真是老了。没有人陪着,居然开始觉得寂寞……”

  顾血衣没有出声,母亲去世得早,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安慰别人。

  刘濞喃喃说道:“我记得她……总也睡不好……总喜欢半夜三更让我抱着看星星……鼻尖冻得冰凉也不肯回房去……”

  顾血衣淡淡地说:“她在偏殿的外院住了将近六年,那些管事嬷嬷们总是安排她做最脏最累的粗话,她力气小做得慢,总要做到半夜去……慢慢就成了习惯。”

  刘濞没有出声,却转过脸来细细地望着他。月色中,顾血衣的脸像一块最完美的玉雕,连头顶的满月都有些黯然失色;却也像玉那么冷,仿佛被焐在手心里也不会变暖……刘濞微微一叹,转开了视线。一时间,两个人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里微妙地流转出几分尴尬来。

  “儿子,”刘濞再叹,“叫我一声父王,就那么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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