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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身下,一摊暗色的血渍在夜色里依然触目惊心,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苏颜的。

  在他的脚下,一望无际的松林交织成了一条色泽灰败的毯子,顺着坡势向下,渐渐地没入了远处的沉沉阴霾之中。松林的上空乌云翻卷,浓重的墨色层层堆叠。凛冽的风中夹杂着林地特有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阴寒中又氤氲着丝丝暖意。

  殷仲抬起头,一片薄薄的雪花正巧落在他的眼皮上,有点凉,有点软,让他一瞬间就想起了她的手。那双纤秀的手,掌心里有薄薄的茧,无论何时被他握住,指尖总是冰凉的,就像她的人,柔顺里总是混杂着无声的抗拒。

  殷仲的目光重新投向山坡下那一片苍莽的林地。早些时候,他已带人将那里细细地搜过。山坡上,树林里,到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和似有似无的血迹。他甚至还在一丛茅艾的后面找到了她平素绾发的木钗。

  “属下计划在他们投宿时出手营救苏姑娘,没想到她会突然跳车。”无风淡漠的声音里微微起了一丝波动,“我们追下去的时候,只来得及拦住那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当时并没有其他的同伙。所以……属下斗胆推测,苏姑娘很有可能已经平安脱身了……”

  “脱身?”殷仲苦笑。如何脱身?连走路都走不好的人,从如此高的崖上滚落下来,恐怕当时就已经摔掉了半条命……

  殷仲握紧了双拳,勉强按捺下去的东西再度喷涌而出,瞬间灼痛了他的双眼。银枪垂下头,低声说:“属下知错了。属下会加派人手在附近搜索……”

  殷仲微微仰着头,没有出声。银枪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这一刻沉寂下来的殷仲,背影里透着浓重的萧索,全然不似他印象中惯有的犀利。银枪拍了拍手上的沙粒,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静默中,飘落的雪花却渐渐浓密起来。仿佛天地之间有双无形的手正在编织一张细密的大网,要将一切原本触手可及的东西统统隔绝在外。满心的焦灼一丝丝沉淀,渐渐露出了心底里深藏的恐惧来,殷仲握紧了手心里的木钗,一字一顿地吩咐身后的人,“沿树林和溪流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找!”

  客房的门窗都紧闭着,然而隔壁婴儿的啼哭还是一阵一阵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昏昏沉沉中,苏颜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浑身上下热辣辣的,无一处不痛。她费力地睁开双眼,不知不觉又到了夜晚。满眼昏暗中,只有矮几上一灯如豆,昏黄的光在墙壁上微弱晃动着,朦胧中给人一种水波轻漾的错觉。

  门外传来两个人絮絮的低语,苏颜随声望去,视线正和推门进来的女人对了个正着。

  “醒了?”女人爽朗的声音里带着少女般甜脆的尾音,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仿若旧友重逢一般的亲昵。

  苏颜松弛了下来,靠回枕上,情不自禁地冲着她展开一个微笑。

  这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已经不年轻了。纵然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角浅浅的沟纹。但她的眼里仍然泛着明亮的水色,荡漾其中的轻浅笑容生动而温暖,顾盼之间,仍有种令人心动的明丽。

  “我姓韩,”女人落落大方地笑着介绍自己,“韩子乔。你也可以叫我老板娘,这家客栈就是我开的。”

  “你的话还真多。”低沉的声音来自女人的身后。身材高大的男人掩上了房门,转身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矮几上。回视着老板娘时,嗔怪的语气里却满含着宠溺,“等下再说不好吗?昏睡了两天的人,先让她吃点东西。”

  韩子乔笑道:“是,是,周大人言之有理。”

  苏颜的视线从韩子乔移到了他的脸上,这一瞬间,她最先想到的人居然是——殷仲。这样的想法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诧——到底是哪里相像呢?

  他的年龄远远大过了殷仲,宽宽的肩膀也比殷仲来得壮硕,方方正正的一张褐色脸膛上满是沧桑沉淀后的从容,须发浓密,顾盼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威仪。苏颜恍惚地想,是了,就是眉梢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严……那种在眼底一闪而过却让人无法忽视的犀利,和殷仲如出一辙。

  像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男人回过身,深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一点欣慰的神气,“这里是平安客栈。你安心养病,有什么事,病好了再说。”

  韩子乔走到床边,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还有点发烧。你饿坏了吧?我喂你吃点粥。”

  苏颜下意识地摇头,待反应过来,又忙点头。房里的两个人于是都笑了起来。

  苏颜怔怔地看着两个人的笑容,迟疑地问道:“是你们……救了我?”

  韩子乔斜了一眼身旁的男人,半是娇嗔半是调侃地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救你的是这位好汉,人称铁面周三郎。”

  男人瞪了她一眼,唇边却噙着三分浅笑。转脸望向苏颜时,神色重又变得庄重,“在下周亚夫。姑娘孤身一人昏倒在那种地方,莫非……”

  苏颜呼吸一窒,恍惚间竟觉得这个名字依稀在哪里听说过。

  周亚夫的眉头已然紧蹙了起来,“有什么隐情,姑娘不妨直说,周某管不了的事,只怕不多。是遇劫了么?”

  苏颜心思斗转,再三踌躇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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