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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五十九

  云鹤殿偏殿的一角终于承受不住猛烈的火势,轰然一声坍塌了半边。粉尘卷着烈焰蓦然间扬起了半天高。

  即使隔着一汪池塘,躲在假山石中的瑞帝还是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一阵灼热气浪,肌肤一阵热辣辣的灼痛,睫毛几乎都要烧着了。

  就在那纷纷扬起的粉尘下面,秋清晨一脚踢开了一个黑衣蒙面的刺客,漆黑的长刀干脆利落地削过了这人持刀的手臂。鲜红色的液体还来不及在那一片模糊的粉尘背景上飞溅开来,秋清晨已经毫不迟疑地抽刀回身,闪电般回身挡开了身后袭来的一支长剑。

  从假山石的缝隙里望出去,秋清晨一边躲避坍塌的宫殿,一边应付身边越聚越多的黑衣刺客。黑漆漆的刀身飞舞在漫天的火海之中,却不会折射出一丝一毫的光亮。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杀气也罢,力量也罢,统统内敛于胸,坦坦荡荡地将自己杀戮的本质示于人前。

  瑞帝不知道自己是讨厌那把刀多一些,还是讨厌刀的主人多一些。不过自己屡屡蒙她相救却是不争的事实。

  瑞帝靠回石壁上,微微叹息。

  见她靠了过来,身旁的火焰君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这样一个近乎本能的躲避动作,令瑞帝顿时生出几分不悦来。还未及发作,却注意到他低低的喘息里夹杂着不正常的低咳,仿佛在拼命隐忍着什么痛楚。微红的光自假山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忽明忽暗地照着他一张大汗淋漓的脸。瑞帝的目光霍然一跳,被他腰部一团正在缓缓扩大的猩红吸引住了视线。

  “你受伤了?”瑞帝一惊,想要伸手去扶他,火焰君似乎又想躲开,无奈伤痛之下动弹不得。可是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子里却再明白不过地流露出了抗拒之意。

  他这样的动作对瑞帝来说并不陌生。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将之视为撒娇或是后宫中半推半就的老把戏;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将之视为欲擒故纵地想要更多地吸引自己的注意……然而此时此刻,瑞帝的脑海里还是一片粉尘与烈火交织起来的凄丽背景,背景之上还跃动着那个战神般矫健的身影。火焰君无意识的动作在她的眼中忽然就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瑞帝的手举在半空中,也不知是该伸出去还是该收回来,轻微的尴尬很快就在烦乱的心头堆积成了难以名状的恼怒:“你又是什么意思?"

  火焰君垂下眼眸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却没有说话。捂着伤口的那只手却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你那点心思瞒不了朕,”瑞帝冷冷一笑:“无非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外面……对不对?”

  火焰君肩头微微一抖,还来不及别过头去,一口鲜血已经直喷了出来。

  瑞帝心中一惊,却见火焰君扬起来的脸上竟带着笑容。他一边笑一边靠回了石壁不住地喘息。这样的笑容对她而言太过陌生,瑞帝忍不住低声喝道:“你笑什么?!”

  火焰君低低笑道:“我的那点心思,入宫第一日你便知道了,又有什么瞒不瞒的?”

  瑞帝冷冷哼了一声:“内官私自结交大臣是要凌迟处死的。你不要以为朕宠着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

  “结交?”火焰君歪过头,笑着反问她:“如何结交?你为了不让我看到她的脸,不惜用铁面具那样的东西来折辱她。她……她可是朝廷的有功之臣……”他的眼睛里亮着远处幽幽的火,仿佛将眼底的那一丝嘲讽都放大到了瑞帝无法忍耐的程度:“朕的心爱之人,自然不容他人……”

  “陛下的心爱之人,原本就不是我。陛下何必自欺?”火焰君打断了她的话,摇头笑道,“难道这么多年过去,‘红尘一梦’的药性还是没有散干净么?”

  “你说什么?!”瑞帝猛然坐直了身体,厉声喝道:“你从哪里听来的‘红尘一梦’?”

  火焰君阖上双眼,懒懒说道:“在宫里呆的久了,自然是什么样的流言蛮语都可以听得到。我不光知道‘红尘一梦’,我还知道当年……陛下只有饮下‘红尘一梦’先皇才会将王位传于陛下……”

  “你住嘴!”瑞帝心头一阵烦乱,直觉地想要排斥他说的话,可是心底里偏偏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地应和着他的那些话。‘红尘一梦’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她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若说自己曾经饮下了这一味宫廷秘药,却无论如何无法相信。

  火焰君嗤地一笑,气息微弱地反问道:“那么,陛下透过臣的这副皮囊……看的到底是谁?”

  瑞帝心头猛然一抖,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了火焰君。他这副俊朗的五官她不知已看过了多少遍,可是偏偏还想从中找出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来……

  有什么东西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轰然一声爆裂开来,瑞帝猛然回过神来。外面已经不见了秋清晨矫若游龙般的身影,而巍峨的云鹤殿却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烈焰蒸腾,灼热的气浪连身下的假山石都开始发热。

  瑞帝望着那一片刺眼的红,脑海里突兀地冒出来一个微带笑意的男声:“既然那么喜欢放火,那我以后就叫你火焰君好了……”

  仿佛是熟悉到了骨子里的声音,偏偏想不起来何时听到过。

  火焰君……火焰君……

  到底谁是火焰君?

  身旁的火焰君呼吸越来越粗重,也许是没有了力气再次躲闪,也许是闭着眼没有注意到那只伸过来的手,当瑞帝再一次伸出手握住来他的手腕时,他没有动。

  明明是盛夏时节,云鹤殿又被火海包围,瑞帝身上的冕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的皮肤却是一片冰凉——连脉搏都抚摸不到的冰凉。就仿佛他身体里所蕴含的生机正顺着温度的流失一点点消逝。

  瑞帝想起偏殿平安女官的居所总是会备着一些常见的药物,似乎是有绷带伤药一类的东西的。但是眼下的情形,又怎么能出得去呢?即便出去了,又怎样才能从一堆废墟里找到她要的伤药呢?

  在那一片烈焰蒸腾的背景之上,秋清晨等人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也不知她将刺客们引去了何处。假山周围有湖水围绕着,支撑到天明应该问题不大,如果那时候……

  瑞帝摇了摇头,暂时不去想种种可能会出现的后果。既然秋清晨还活着,既然她能及时地出现在这里,那么她一定已经做了最妥帖的安排。瑞帝不禁苦笑:她和她之间似乎总是这样:既防着,却又不得不纠缠着。

  她的手指抚摸着火焰君手腕上的冰凉,焦躁的心里竟不自己地浮起来一丝恻然。难道自己真的是透过他想要看到另外的一个人?

  如果不是这样呢?他是不是会和那些叫不出名字来的侍君一样,在暗无天日的后宫里慢慢枯萎,连名字都无人记得?

  那么楚琴章,是不是也因为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后宫生活而中了阈庵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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