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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德明殿,瓦儿牙根紧咬,眷恋的眼一次又一次凝视着玉棺里的人,可惜,她纵然怎么呼喊,看他,他都不会再回应一眼……而她最想告诉他的只有一句——“以后,我与孩子一起守护你……”

  银翟深幽的黑眸锁住他,俊容上闪过欣慰,侧头注视玉棺中的兄弟,默默道:冀……你可以放心了!瓦儿比你我想象的都要坚强,她再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能让她好好活下去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大王……”肃穆中,一个娇柔而悲痛的女声,颤声哭着入殿。众人先是一惊,待看清来人后,不再阻止,悲哀之色笼罩整个王宫。

  浦月容不敢相信,她真不敢相信,不过几个月,她甚至还没有离开南诏境地,他们竟已天人永隔。“大王……”她哭倒在灵前,尽情宣泄泪水,尽管玉棺里的男人从未爱过她,尽管她曾经那样恨过他,怨过他,但是当听闻银暝冷君驾崩的那刻,天旋地转,风云变色,痛苦瞬间将她狠狠击倒。

  她看清楚了,想明白了,她浦月容是这样爱他,爱了十几年,爱得孤独寂寞,爱得愤恨绝望,然而终其一生,她绝不可能忘记他……

  丧礼第七天,玉棺要被送进王宫后山的陵墓内。

  石阶冰冷,玉棺在侍卫的护送下,一步一步,缓慢地稳稳前行。瓦儿一身素白,黑发在风中飞扬,瘦小的身子看起来像一缕随时会消失的清风,筱水扶着她,生怕她不支倒下。银翟面无表情,黑眸里凝结了暖阳不破的沉痛,他不时担忧地看向瓦儿,紧抿的唇角在灰暗天色下坚毅无比。他知道,这样的她就算坚持要最后一口气,都不会轻易倒下。

  落叶随风旋转飘落,浦月容的脸色与素衣一样苍白,在零儿的搀扶下沉静地走过每一步。后面是长长的队伍,整个山林小路上蜿蜒着一片素白。

  巍峨的陵墓靠山而立,如宫殿一样富有气势,沉重的墓门慢慢打开,里面走出四名守陵侍卫,玉棺被小心接过。百官齐呼,缟素跪叩,哀声一片。石阶深处,瓦儿晃了晃身子,轻轻挣脱宫女的搀扶,目光只落在玉棺上。银翟暗眸一抬,上前扶住她的手,将她轻轻一带,与她共同立在陵墓最高处的台阶上,然后缓缓跪下。

  没人留意,刚从边关得到消息,匆匆赶回的夏安然正在队伍的末端,伤心欲绝地匍匐在冰冷的石阶上,无力起身……

  阴霾遮住了炫目明光,陵墓高大雄伟,人间天阙,俯瞰人生的命运悲欢。银氏山河,百年岁月,众臣呜声荡彻山林,回旋在枯木丛林之中,久久不散。

  天边暗光,乌云笼罩寰宇,千里无辉。

  丧礼毕,七七四十九日后,银翟登基即位,成为新一代银暝国君。瓦儿被封为“圣妃”娘娘,夏安然带着满身哀戚沉痛回去边关。

  浦月容站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中,向前望去,玉阶一级级似无尽头,延伸到正殿门前。忆当年封妃之日,她就是迎着金色艳阳,拾阶而上,荣耀风光,集于一身,那时以为幸福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如今竟是如此孤寂,只剩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与悲伤,无言无声,无望无尽,弥漫于整个心胸,无限寂寥。

  零儿拎着包袱站在她身后。浦月容凄凄一笑,轻声呢喃:“冀,这次,我真的要离开了……”

  自浦文侯死后,至少她还能爱、还能恨,活着始终有个支撑。如今银冀也这样去了,她的心顿时空洞,漠漠苍穹下,竟不知此生何处可依……痛定思痛,她决定带着零儿远离这悲伤之地,去大唐寻找新的生活。

  王宫里,大家逐渐从年轻君王骤逝的哀伤中回复,夜深霜起,宫内仍有些清冷。

  一开始,瓦儿几番欲进王陵陪伴银冀,但太医再三恳求劝慰,陵中寒气太重,她太虚弱了,万万不能进入。于是,为了孩子,瓦儿整整一个月几乎都躺在床上安心养胎,她不喜欢宫女陪伴,连筱水跟她说话,也不闻不问。她成为最听话的病人,药再苦她毫不犹豫喝下,针灸再疼,她只咬唇皱皱眉头,不喊半句。可是,她却对其他的人和事,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兀自神游在自己的思绪中。

  是,为了冀的血脉,瓦儿再也不会轻生。她对所有人都很冷淡,那种冷淡,并非刻意,而是无心使然。

  银翟每日都到颐和宫,她也常常不出一声。想起她曾经活泼纯净的笑容,他酸涩难忍,墨眉深碎,不知如何化解。天寒露重,他静静守着她闭眸睡去,才在无比沉重中离开,有时候怕她夜里惊醒,他一守便守了一夜。

  瓦儿面无表情地望过房中的一景一物,眼神失了焦距般空洞。睹物思人,这里处处有冀的身影,有他的气味……她起身,走过去推开窗户,清冷空气立刻迎面扑来。残月如钩,寒天似雪。院内也有几株梅树,灰色的枝桠在冷风中瑟缩,青石台阶上一层冷霜,月光下看来,如下过小雪。霜上无一点瑕痕,显然很久未有人出入。

  “瓦儿,你怎么起来了?”银翟刚进门,意外她自己竟下了床,黑眸迅速增添了一线希望。他上前将窗关上,瓦儿没看他,眼睫低垂,默默转身,如飘渺幽魂慢慢回到内室。

  银翟凝视着她的背影,沮丧极了,这么长时间,她差点要让人感觉不到活着的气息了。袖口一抖,他浓眉低敛,大步上前一手拖住她冰凉的胳膊,语气认真而焦灼:“瓦儿,你不能再这样了!”

  瓦儿没动,想要坐下,他却拉得更紧,也不在乎她会皱眉。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里多了丝激动:“瓦儿,你难道不想知道冀那夜最后跟我说了什么吗?”

  她的眼珠子蓦然动了一下,银翟有些哽咽:“他只求我……无论如何,要让你好好活下去。你还年轻,生命如此美好,他不希望你因为没有他而有任何意外,他只希望你的生命里充满阳光与欢笑。瓦儿,你听到没?你这样活着,对得起他吗?”

  瓦儿手指颤动,咬了咬唇,声音几不可闻:“他却不知道……没有了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不是!你还有孩子!”银翟有些激动,尽管乔雀说,她现在要保住孩子特别难,可是谁都知道那才是她活着唯一的希望。

  瓦儿闭上眼,痛苦颤声道:“所以我还活着……”

  她就这样活着,活得让人看了揪心,却又无奈……银翟挫败而苦恼,暴躁地想杀人。

  第二日,天空放晴,许久不见的金色光芒沐浴着宫殿。谁也没想到,一个远来而来的惊喜将瓦儿的生命重新洒上阳光。

  豪华的马车送来北诏的贵客,楚颜与慕千寻已完成大婚,而才参加完丧礼返国不久的邪君楚弈再次出现,他细心地扶揽着怀中佳人,身后还跟着个熟悉的身影。

  瓦儿正沉浸在回忆中哀思,忽听筱水急切激动的呼声响起,随后门外一阵脚步声,她来不及惊讶,只见门被推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瓦儿……”泪西挣脱楚弈的怀抱,颠簸着身子朝瓦儿张开双臂。瓦儿睁大眼眸,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一开口声音沙哑不已:“泪西……你也有身孕了?”泪西已拥住她娇小的身躯,泪流满面,看得楚弈心疼地直皱眉。

  “瓦儿小姐……”听闻这声无比熟悉的喊声,瓦儿陡然僵立,不敢相信地将脸转向门口,忘记了眨眼。

  “云姨……?”

  “是我啊小姐……是我!我没死,老天保佑,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蓝枫云急步上前,将瓦儿连同泪西一起紧紧拥住,泪水早已沾湿了她的面容,“感谢上苍,感谢菩萨……老爷夫人在天有灵,终于让瓦儿小姐与静儿小姐团圆了!”

  银翟也立在门边,疑惑地朝楚弈投去一瞥,楚弈挑了一下嘴角,目光又落在自己深爱的国妃娘娘身上。

  原来,当日蓝枫云被方旋击落山崖,并未身亡,而是被一猎户所救,但因撞到头部而失去了记忆,她与猎户在山中住了好几个月,直到一次偶然机会,随猎户进城听人说起北诏的国妃娘娘——泪西。殷红的朱砂痣,残跛的左脚……这些印象刺激着她,催促着她去寻找记忆真相,于是一路到了北诏。之后,便是记忆逐渐恢复,她用一件件的前尘往事说服泪西相信了自己的身世……

  瓦儿愣在震惊之中,泪西紧握她的手:“怪不得我们一见如故,怪不得我们喜好莫名相似,原来我们是红家的孪生姐妹。瓦儿……楚弈已经派人去调查过了,这是真的,是真的!你不开心吗?”楚弈扶住泪西的肩头,担心地看着她,最近她实在激动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他为爱妃补充道:“泪西早就要来银暝与你相认,但太医说她怀孕初期要好好安养,所以才等到今日。”

  蓝枫云见瓦儿苍白消瘦,目光迷离,惊惧起来。

  瓦儿默默咬着唇,眸中逐渐凝聚泪光。银翟凝眸注视于她,她那数日晦暗无波的面容终于有了反应,闪烁的眸心炫光明亮,一直透入他的心底,他胸臆哽涩,柔声道:“瓦儿,你没听到么?现在,你有妹妹,有云姨,有我……还有孩子,我们都关心你,都需要你啊!”

  瓦儿注视着他好一会,那张与冀哥哥相似的面容就在眼前,深邃黑眸与冀哥哥担忧的眼神如出一辙。两颗豆大的泪珠突然滚落,她撇过头,低喊一声:“云姨……”便扑进蓝枫云的怀中。

  八年后,银暝,暖意袭人。

  后山玉台之上,银翟负手独立在山崖之巅,长风吹得他长衫飘摇,挺拔身姿不动如松。雄伟的宫殿在郁郁青松中露出金黄色的一角,

  遥远的天际笼罩在一片淡金的云海之中,他的目光就落在那云海浮沉的远处。望着这片他曾经历尽风浪,如今掌管于脚下的万里长风,深邃的眼底尽是明亮与坚毅。

  缓缓沿着石阶走下,步履沉稳。踏经小溪处,突然顿足,静听了片刻,调转方向,朝石阶的岔道走去。一抹纤柔秀美的身影正蹲在小溪旁边,水波流动,清澈见底,一只只白色的莲花灯随波荡漾,缓缓离去。女子目光追随着那盏盏花灯,神情淡淡有种哀思,风中飘来她的轻声呢喃:“冀哥哥……你可听到我的声音,我的呼唤?这些灯会载着我的思念,陪伴你……冷儿也很想你,今天又问起你了,他每次想念你的时候,就会跑去找翟……他说看到翟就像看到爹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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