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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他当时茫然许久,想起所用纸张自己是认得的,的确是府内曾经使用过的账簿纸页,赶紧遣下人回家找寻账册。直等了半个多时辰,府上管账的才将所有账册用木箱装了抬进府衙。他和淮中府尹共同翻阅了所有账册,并没有发现用纸相同的账册。

  账房管事不甚确定地说起这些账册曾经过二夫人的手,并且好像少了几本。敢情是为了毁尸灭迹,连取纸的账册都全部被销毁了。

  徐灿想:难道就这样了?她取回了自己的卖身契约,换上一纸休书,她怎么就如此不懂事呢?难道她不知道世道艰难,她一个女子再怎么学文习武也是没有出路的吗?又想:难道秋雪所述的私通男人的事情是真的?

  他站在银杉园里,任由寒风迎面而吹,许久许久,恍惚惘然的情绪渐渐消散,被背叛的怒意终于起来。

  也罢,她要走就走好了,反正她留在这个家中也越来越不像话,不如趁着她在他心目中还是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的时候离开,免得今后变得反目成仇。

  徐灿一掌拍在道旁小松的横干上,紧紧握住拗断,低声说道:“既然你要走,既然是你自己想要一拍两散,那么你就好好地走吧,将来吃了苦头,莫要再回来寻人白眼!”

  第十七回 锅铲横飞鹿倒毙

  太阳照得热烈,地上的余雪开始化了,风中又是潮湿又是寒冷。丁孝在一棵树旁看见宁非的时候,血水顺着衣物流进残雪里染得淡红一片。枣红马在她旁边不安地转悠,小心地用嘴拨她的脑袋,可是没有反应。

  丁孝走上前去,蹲下去推人,没有反应。探一下鼻息,还行,半死不活的。他刚才是挺惊诧的,这女人要不是临时掉头,狼群可就冲他而来了。如此一看,还得赞叹她一声心眼不坏。

  他叹口气,“骡子大爷啊骡子大爷,今日少不得要劳烦你一趟了。”说完把人抱起来放在自家的卷毛黑身上。若有其他人在场肯定会觉得惊讶,看不出他那么单薄的个头,抱起一个身着冬衣的女子还能如此轻而易举。

  他上了骡子,把宁非扶在手臂里坐好,回头对枣红马道:“你要留在这里也行,不过话说在前面,雪地里的枯草可不好吃。”枣红马大概是有听没有懂,不过还是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丁孝对昏迷不醒的宁非说:“今日你碰到我真是造化,救得回来算是白赚的便宜,救不回来也不许赖我。”

  接下去就是一路摇摇晃晃,根本不着急赶路。行到下午,总算找到一个猎人进山暂居的猎屋,进去后发现里面还有一些没用完的干草枯枝,丁孝好大一个不乐意,心想:条件这么好,再救不回来就显得我无能了。

  他将宁非安顿在火堆旁,发现人已发起高烧,叫都叫不醒,又想:幸好只有我在这里,治死了人也只有天知地知死人知和我知,寨子里那帮没良心的必然不会知道——丁孝是个办事非常散漫糊涂的家伙,除了丁家大娘,寨子里谁都约束不了他的脾气。

  宁非醒过来是再过了一日之后。

  她感觉到有人在翻动自己的手臂,伤口被扯得阵阵疼痛,于是张开了眼睛。

  丁孝正将她的衣服卸到肩下,为她换药。看到她挣扎两下而后睁开眼,不觉得惊讶尴尬,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伤得不轻,那几头狼的牙口脏死了,没有烧死你算你运气不错,你该感谢我的药好。”

  宁非昏昏沉沉的,对他说的又狼又伤的事情完全不知所云,睁着一双因高烧而显得湿润蒙眬的眼睛盯着丁孝。

  丁孝尚不知道她没回过神,举起双手做无辜状道:“喂喂喂,二夫人,我可不是故意看你的,实在是你伤得不轻,还受了寒气。这里荒郊野外的,你让我上哪里去找女人帮您更衣上药?万事从权嘛,万事从权!”他在徐府中看惯了狗眼看人低的丫环管事,唯独觉得这个小姑娘没有害人之心,算得上是八百亩烂地里独一棵好苗——难能可贵,因此事到临头也不能见死不救。

  宁非头脑昏沉沉地难过,咬牙忍耐伤口处的灼痛,默默地闭上眼睛。

  丁孝为她换完药,看到她好像睡着了,耸肩暗想真是无趣,回身去继续倒腾包袱里的药物。

  哪知道宁非忽然翻身坐起,吓了他好一大跳,只见她眯缝着眼睛皱起眉头在闻些什么,忙说道:“你起来做什么,天气冷得很,你要再烧下去,我可要甩手不管了。”

  宁非低声道:“我想了老久……你才不是乐伶,你是厨房的丁师傅吧?”

  丁孝强笑道:“你说的是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是丁师傅,你看我和他有哪点像?我可没他的大肚腩,你看我的皮肤多白细……”

  宁非摇头道:“随你怎么说吧。”

  然后翻身躺倒回去,转个身安心睡了。留下丁孝一个人在当地冷汗淋漓,心想这丫头都烧糊涂了怎么可能还认得出人,对,一定是她烧糊涂了,方才说的是梦话呢。

  这点他倒是猜错了,宁非根本不是说梦话,她完全是靠鼻子嗅出来的道道。自从被叶云清用泥丸糊弄过一次之后,宁非对所有气味都十分敏感,遇事遇物先仔细闻一遍,确定没有肮脏东西(尤其是泥丸)在侧才能安睡。她刚醒过来,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油烟味,仔细寻思之下,想起这种油烟味为何会如此熟悉——因为她曾经到厨房刮了一堆锅底灰和油泥出来,撮成一丸“三尸脑神丹”去吓唬秋雪。要说徐府也是很奢侈,所用烧饭的柴火必须是香果木,所以连锅底灰中都还有淡淡的熏肉味道。确定了范围之后再认人就容易多了——厨房里举止有礼、四肢瘦削并且指茧厚硬的男人,只有丁师傅一位。

  这个丁孝的确就是徐灿府上的大厨丁师傅。他因与银林有仇,偷偷离开驻地,盗取了一个江夏大汉的户籍,易容潜入徐灿府上一干就是大半年。凭着一手独到的厨艺,他很快得到徐灿的青睐,被点为大厨。淮安国人对很多西域药物并不熟悉,他却是药材药性方面的行家里手,为银林所做的膳食中除了添加红花、没药,还掺了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长期服食者轻则早产难产,重则终生不能再孕。

  可怜这丁孝闻惯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以为身上没有气味,实则早已被宁非借此拆穿伪装。

  宁非睡了几个时辰之后完全清醒了,此后不时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追随丁孝,弄得他好好一个黄花大龟男如芒在背,终于忍无可忍地道:“看什么看,不许再看!”

  宁非被她自己加丁孝的两张大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好像一只待在茧里只露出一点头的大虫子。她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

  丁孝被她高深莫测的表情弄得没辙,只能老老实实将她抱上骡子。枣子后臀上过药,不再流血了,但速度仍然还有些问题。幸好这匹马通些灵性,自觉地跟在骡子后面,不需人去驱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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