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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这里便是京师了。

  天子脚下,京城风物。

  运河之上画舫往来如织,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岸上公子王孙,附庸风雅,吟唱几句蹩脚的诗词,互相恭维。

  耍杂技的小丑捧着鸳鸯肚兜四下收钱,拥挤在人群里的纨绔少年,趁乱捏一把身边姑娘的粉胸。

  叫卖水果的干娘,口中衔蜜,与往来的官人大爷不住口的搭讪寒暄。戏台上老生旦角迈出方步,字正腔圆的念白,打杀你个欺主的乱臣贼子,啊呀呀呀。

  员外夫人怀抱着公子少爷,将铜钱丢在老乞丐的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乞丐也不道谢,眯着眼享受着正渐渐升上来的日头。

  娶亲的豪门声势浩大,新郎高头大马,身后紧跟着八抬大轿,轿子边扭动的媒婆不慎丢了粘在嘴边的黑痣,狡黠的四下望望,确定无人注意,笑出声来,露出缺失的门牙和被烟熏黑的牙床。

  皇城,权利的中心。那个叫皇帝的人就是在这里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在皇城里发号施令,掌管着天下苍生。每个人都争着往这里走,不择手段。杀人越货的,弑父杀子的,三教九流,谁都想到达权利的中心,沐浴一下这里的光泽。他们也朝圣,他们所尊崇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们惯于决定别人的生死,唯独对自己的生死犹犹豫豫耿耿于怀。

  听戏里说,皇帝的工作就像是放羊。皇帝是牧羊之人,百姓是绵羊,官吏是虎,土匪贼人是狼,没有人真正关心百姓的死活,他们所关心的只是怎样更好的驯服这些羊,从这些羊身上得到更多的油水。

  慕香觉得自己也像羊,而自己身上的油水不过是她的身子,她读素女经,可是这本书只是教会她在床上怎样迎合,却没有教会她如何生存,这些得靠她自己学。

  慕香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都有各自的归宿,唯独自己的命掌握在别人手里,一会儿捏扁,一会儿又弄圆。

  青儿一下船便难掩兴奋,拉着风眠到处去看。慕香却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看,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只好低下头,看着地上的青石板,人们穿着各种各样的鞋子。

  九王爷也没有坐车,只是随着众人徒步而行。这座久别的皇城,会不会有朝一日改成别家的姓,这才是他所担心的;而慕香担心的是自己将要生活的所谓皇宫,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自己何时能够救出绺儿姐姐,跟着她,度过余生;至于青儿,她所想的只是什么时候可以再出远门,骑马坐船。

  这些是每个人的宿命,无可逃避。

  慕香晚上,在九王府休息,她只吃了很少的饭,打发丫鬟退下,自顾自的想着心事。

  有人轻声叩门。

  是九王爷。

  慕香盈盈拜倒,是王爷,您快请进。

  好好好,不必行礼了。坐吧。

  奴婢不敢。

  那些奴才教你的规矩都是俗礼,在本王府上不必拘泥。

  是,王爷。慕香坐定,低下头。

  你抬起头来。

  慕香和九王爷对视,九王爷看着她的眉眼,点头称赞。

  这次南下选秀,收获颇丰。慕香姑娘人中龙凤,皇上一定会喜欢。明日本王便要送姑娘入宫了。

  是,王爷。

  你,什么都不问吗?

  我,我不知道该问什么。这是我的命,我认了。去到哪里都好。

  哦?进宫伺候皇上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你若有什么要求,可以向本王提。

  不敢,不敢劳烦王爷,我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怕到宫里不懂规矩,受到责罚。

  这不必怕,自会有人教你。我来看你,只是希望你能尽心服侍皇上,另外,在宫中不比民间,凡事要小心,若看到不该看的,一定要躲开。否则会惹祸上身。你可明白?

  是,是。我明白。

  那就好,这些日子一直奔波,你也辛苦,早些休息吧。

  恭送王爷。

  送走九王爷,慕香躺下,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心想,这个九王爷为什么放心将自己送到宫中呢,而且要侍候皇上?他不怕袁向鲤有诈吗?这些人都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比一个奇怪呢?慕香难以猜透每个人的心思,每个人似乎都心怀鬼胎,只有自己是棋子,被所有人推杯换盏。而这个棋局,到底谁占了上风,又是谁在幕后操纵?下这局棋,到底所为何来?天下?江山?还是其他?

  没有关系,这些都与自己无关,真正与自己有关的是绺儿姐姐,此外,还需要保护好自己。不然,迟早被湮没在人间这座瀚海之中,什么都难以留下。人说雁过留声,而像慕香这样的小女子,过完此生之后,又会留下什么呢?

  次日,慕香进宫,经过无数道反复的查验之后,慕香沐浴之后,被抬进皇宫。

  这里便是皇宫了。这个自古至今,埋葬了无数精致女子的地方。对慕香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坟墓,是一个巨大的悲壮的香艳的陵寝,住了无数冤魂。

  慕香全身裸着的被裹在一张巨大的被子里,锦缎丝绸的,蹭的肌肤有些麻,她感觉双脚露在了外面,几个黄衣的侍卫抬着她穿过御花园的时候她才感到有些冷,虫鸣的声音一直没有息过,不知道是歌颂还是哀叹。

  周身都是淡雅的熏香,闻起来有些晕,慕香还记得那些老嬷嬷的嘴脸,粗糙的双手,冰冷的剃刀,还有奇怪的仪式,据说是检查自己是不是处子之身。可是,对自己来说,处子之身早已经是个遥远不堪的遗梦了,真不知道是怎么通过那些复杂的仪式的。

  软榻。

  也许是慕香见过的最宽大的软榻,据说皇帝就是在这样的软榻上坐拥天下的,那些曾经的女子,从江南从回疆从西域,跋山涉水而来,带着期许的,没有期许的,幸运的,抑或不幸的,或许都倒在过这张软榻上,卑微的期待着同一个人的蹂躏。对她们而言,反倒是一种巨大的荣光,从股间渗出那抹红色开始。

  白头宫女还在,或许是先皇留下的遗物了;庭前鹦鹉只识得喂食的旧人,甚至可以唤出名字,而慕香是彻头彻尾的新人,来自哪里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样会被埋葬在这里,香气氤氲,然后腐烂,成为败草。

  她安静的躺着,躺在红烛的光晕里,安静的有些让人发指。她真的是这样的女子,任何人都想着蹂躏,包括那些自以为善良的人。

  烛光烧尽了一段又是一段,烛泪流在容器里,像是久违了的经血,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莫名其妙,独自浓稠。

  慕香闭上眼,一瞬间,反而什么也不想了,思绪很怪,多到了一点反而全部空白了。

  然后,她听到环佩叮咚,铿锵有力,像极了绺儿姐姐的琵琶舞,那些王孙公子,坐在一旁击缶而歌……

  可惜不是。

  不知道自己的绺儿姐姐还能不能哼出那些圆润的唱腔,《舞破中原》也好,《霓裳羽衣》也好,哪怕只有一句恐怕脸琵琶也弹不得了。这里是哪里,是京师,是幽暗的皇宫,不是古昌城,不是悠远楼,不是天堂,却也算不得地狱。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纬。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是谁在唱歌么?唱腔哀怨,如深闺怨妇,可是听来却是男声。慕香仍未睁开眼,只是仔细的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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