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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孙衍刚刚举足,另一个高昂的声音传来,“且慢!”

  一个高冠博带,形容瘦削疏朗的青年提着灯笼走上一步,红色的灯笼下,他细细地打量着陈容,问道:“妇人是谁?”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陈容,咧嘴森森一笑,慢慢说道:“莫非是,那个新入建康,勾得琅琊王七做尽荒唐事的风流道姑弘韵子?”

  这话语,相当的不善,这笑容,也相当的嘲讽。

  几乎是这人话音一落,四下便是一静,十几双目光都转过来,看向陈容。

  孙衍刚要开口,陈容扯了扯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她上前一步。

  隔着潭水,她朝着众人持手一礼,说道:“不错,我就是弘韵子。”在一众变得冷漠的眼神中,陈容抬眸直视,清脆的,自在地说道:“当今之世,谁不荒唐?怎地琅琊王七偶尔荒唐了,诸位便给惊住了?”

  这话一出,众人一怔。

  这时,陈容冷声一笑,“我这个妇人于南阳城一马当先,血染白衣事,诸君都不记得,却记得我的风流?”

  她上前一步,淡淡而笑,蓝裳飘拂,容姿冷艳,“我与七郎,没娶没嫁,便是风流了,也是自家事,诸君乃是世外人,怎么也俗了?”

  这话一出,亭台众人,不由相互看了一眼,同时沉默了。

  见到他们不说话,陈容衣袖一拂,冷声说道:“诸君不屑我,我亦不屑诸君”如铁石相击地丢下这几个字,陈容却是纵身一跃,踩上了一叶轻舟。

  踏在轻舟上,陈容明眸一转,看向孙衍,当着众人,朝他福了福,陈容悠然笑道:“明月当空,清风如水,如此良夜,若能乘舟远游,待月落日出,看这江山如画,岂不妙哉?”

  她微微前倾,笑容如花,“小郎以为如何?”

  此时,明月正好,四周灯火通明,她这一前倾,一微笑,说不出的从容,也说不出的青春美好。

  孙衍与她心意相通,马上明白过来,他哈哈一笑,朗声道:“敢不从命。”说罢,他跳上轻舟,将那竹竿一撑,轻舟荡开,向那连接着潭水的溪河中冲去。

  轻舟这一冲,极猛极快,陈容北方之人,是有点怕水的。可她经历了这么多事,心性早就沉稳,再加上早有准备。

  于是,任由舟楫冲撞,陈容却站得稳稳的,那窈窕的身姿,在夜风中摇曳如荷,颇有凌风之感。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这对金童玉女大笑着离去,好一会,一个青年哑然笑道:“却是个与众不同的,也怪不得那王七。”

  另一个少年负着手,望着陈容远去的身影,感慨道:“任它江山丽如画,最难消受美人恩。遇到这样一个美人,偶尔荒唐些,却也应该。”

  他转过头看向众人,举起酒樽朗朗说道:“想那王弘,视这虚名如粪土,当风流时便风流。也是个妙人,大大的妙人。各位,我们着实俗了。”

  这一天,王弘荒唐之名传遍建康,便在名士圈中,也被人所诟病。可这一次,他们亲见那个令得王弘背上荒唐之名的道姑时,却发现那道姑风姿超逸,看来他的荒唐,实是情有可原。

  身后的议论,陈容已是不知。

  她慢慢坐在舟上,摊开手脚后,才感觉到不再摇晃得厉害。

  睡在舟上,她瞅着月光下孙衍那纤细颀长的身影,突然笑道:“幸好有你。”

  笑到这里,她长叹一声,“虽然名声对我已然无用,可是,能得到这些人的另眼相看,还是很值得欢喜的。”

  撑着舟,孙衍头也不回地说道:“名声有用。”

  他清而有力地说道:“如果建康城的名士都肯定了你,只要不胡乱谈论时事,那就无人会动你。”

  他沉沉说道:“贵族们再荒唐,可这世间,还是名士的影响力大。”他回头盯向陈容,月色中,双眼幽深如狼,透着一股锐利,也透着一股阴狠。

  这个少年,真是想不计代价地让自己过得好。

  陈容心下明白,她看着孙衍,嘴角一扬。

  感觉到眼中有点湿润,陈容侧过头来。

  现在轻舟划过的地方,如其说是溪,不如说是小河。足有十步宽,河水绵延长远,一直伸到天尽头。

  此刻,她睡在舟上,那河水荡漾着月光,光芒跳跃。陈容把手放在河水中,转眼间,便有一串小小的游鱼,在她白嫩的五指间穿梭嬉游。

  这时,水花从舟间缝隙冲出,已浸湿了陈容的衣裳。夜风吹在打湿的衣裳上,颇有点凉意。

  可陈容不觉得凉。

  她痴痴地望着水中时而破碎,时而聚拢的明月,喃喃说道:“这种感觉,真是舒服。”

  她没有听到孙衍的回答。

  转眸看去,发现这个少年已放下竹竿,盘膝坐在舟头,月色下,他把那灯笼朝自己拉近一些,沾了点水在舟排上写了几个字,自言自语道:“石虎已病,石氏众子不足为惧。”

  顿了顿,他握了握拳,沉声说道:“若是能杀了慕容恪,鲜卑也不足为惧。”

  原来是忧心战事。

  陈容收回目光,重新仰卧于舟。

  天空中,数缕淡淡的浮云绕着明月,时疏时散。望着那皎亮的星空,陈容闭上双眼,吐出口长气,“怪不得那些名士这般喜欢乘舟夜游,原来这感觉如此之好。”

  想到这里,她双眼一亮,记得道观后面那座山谷里,有一条小河,她闲着无事,可以去学着划舟啊。

  越想,陈容已是越兴奋。

  两人顺流直下,这般玩了一个时辰后,兴致已尽,便划着舟向原处返回。

  返回时,那亭台处依然灯火通明,琴声不绝。

  听到水转舟荡时,众人回过头来。

  一见是他们,一青年哈哈笑道:“怎地又回来了?”

  不等孙衍回答,静倚舟头的陈容已悠然回道:“君这话多余了,既是兴起荡舟,也可兴尽而返。”

  这个回答,是前世时,一个极为出名的名士,在荡舟访友,将到友人家门口却又回返时,回答世人的。

  只是一句,便极尽风流,陈容铭记在心,此刻便变化着用了出来。

  果然,这八字一出,众名士同时一静。他们看着陈容两人,直到他们荡舟靠岸,直到他们坐上马车离去。一个感慨声才夹着风声传来,“惭愧惭愧,若论风流放逸,我们真不及这个妇人!”

  马车向道观中驶去。

  这时,月上中空。

  就着通明的灯火,孙衍望着陈容,望着望着,他突然长叹道:“阿容,有时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你。”

  陈容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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