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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春宵短。

  云雨巫山苦交缠。便仿如此生最奢侈的一场索欢。

  黎明时分。待沈苍颢醒来,枕畔空落,木紫允已没了踪影。他知道她原就是想迷惑他,使他不能束缚她,然后伺机逃走。

  只是心中仍有难过。

  情深的纠缠,痴狂的颠峰,却不是换来真情意。到底,昨夜呢喃在身下的女子,真的是她吗?还是一场看似真却虚假的幻象?几点殷红像桃瓣一样,在洁白的床单上徐徐绽放。美得触目惊心。

  这时,急急的敲门声打断了沈苍颢的愁绪。

  开门便看到鱼弦胤满脸焦急。他说,谷姑娘和追善不见了。然后用玄光之术画出一片圆镜。镜中的谷若衾和追善,跨着飞驰的骏马,一路奔跑不停。那方向是——沈苍颢和鱼弦胤愕然地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喊出——

  鬼云潭。

  却不知,那时的木紫允并没有走远,她便躲在雕花的院门外,将玄光和对话悉知得一清二楚。然后媚眼一挑,便诡谲地笑开了。

  § 唇齿相依

  疏影斑驳的山涧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谷若衾满面愁容。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她喊了无数遍。追善却一遍也没有回答。

  只是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将她牢牢地圈在自己的臂弯里。

  谷若衾终是忍不住,低头抓了追善的胳膊一口咬下去。追善哇的一声松开缰绳。受惊的马儿乱窜起来。谷若衾一个纵身稳稳地落在地上。

  追善将冰冷的双眉倒竖,颤声说,我带你回紫竹林。

  为什么?

  只有紫竹林才是安全的。

  你害怕归蟒找到你?可是楼主和鱼少侠都会保护你的。

  他们保护不了。追善喃喃地反驳。他们根本就不是归蟒的对手。谷若衾无言应对了。或许就连她也不得不认同追善的话。眼睁睁看着一切祸事演变至今,前路吉凶难料,她亦不能不感到茫然。但是,疑惑始终存在着——为什么归蟒指名道姓就是不肯放过你?

  追善将牙关咬着,就是不说。

  谷若衾眉眼轻轻一软,道,就算我同意陪你回紫竹林,可是,从前的归蟒是半人半魔所以不得进入那片圣洁之地,但如今的他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紫竹林还能够抵挡他吗?

  能。追善斩钉截铁地答。无论归蟒变成什么,他和他的手下,但凡是沾有邪气的人,都无法跨进紫竹林半步。

  你如何确定?谷若衾的眼中闪过几丝犹疑,是考量也是揣度。为什么一直以来追善好像对归蟒的事情了若指掌?

  追善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太过闪烁了。谷若衾越发凌厉的目光教他心寒。他想故意躲开她的话题和视线,但她却反而更加紧逼。你若是不将实情告诉我,咱们便好好大战一场,你伤了我,杀了我,才能将我带回紫竹林。

  她知道他不会那样做。

  沉默地对视。眼神替代兵刃。空气变得尴尬而逼仄。山涧里的清风夹着潮湿的水汽,但清风似火,水汽如针,滑过肌肤处处是难受。良久。追善积在胸中的一口气怅然呼出,不得不低头。他狭长的双目,如一叶瀚海中漂荡的扁舟。

  追善是从归蟒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那么多年,归蟒吃掉了足足百人,他每吃掉一人,实则只是吸收对方人性的强悍与阴暗面,诸如自私忌妒残忍凶狠野心暴戾,等等等等。而对方软弱的善良的一面,便遭摈弃,久而久之,凝结在一起,便渐渐地有了追善。

  归蟒知道追善的存在。这么多年他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如何能将追善活捉。但由于紫竹林的天然屏障,归蟒未能如愿。追善原本应该一直躲在紫竹林里面,可是他认识了谷若衾。她将他的命运彻底改变。他希望自己可以随着她天涯海角走遍。但当他离开紫竹林他才知道他的愿望太过天真了,归蟒不可能放过他,而他原本就是由人性的懦弱与善良构成,所以,他很害怕,一遇到危险便想退缩。他向谷若衾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双肩还在不停地颤抖。

  至于,归蟒为什么要活捉追善——

  那是因为,归蟒的命运同追善是相连的。也就是说,追善活,则归蟒活,追善死,则归蟒死。他是他的负累。若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利用追善来对付归蟒,那归蟒的覆灭便唾手可得。你,现在终于都明白了吧?

  谷若衾已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追善问,你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他们吗?你会杀了我,来阻止归蟒作恶吗?他的声音,清清脆脆。他是半点尘俗也不沾的山涧清泉,空谷幽兰,拥有这世间最清澈的眼神。就连他的怯懦,也是与生俱来,谁还忍心责怪。

  谷若衾的眼眸轻轻地湿了。

  那张白皙得好像欠缺日光照射的脸,那狭长上扬的眉眼,时而忧愁时而顽劣但飘忽难定的眼神,一切一切,在短短的十数天的相处里,不是没有撼动过她愁肠百结的心。彼此的关系,追随与被追随,暧昧难断,真就可以无痛割舍?

  不。不能。

  谷若衾听见自己清楚的心跳。

  这时,飒飒风起。

  一袭白衣凌空飞降。端端地落在山涧最高耸的一块岩石上。谷若衾先是一喜,唤道,木姐姐,但转而神情却变得凝重,连连退步摇头,你不是她,你已经受到归蟒的控制了。

  白衣的木紫允,笑靥如花。

  § 此生不弃

  狂风起。深林动。走石飞沙。

  靡靡琴音,像燃烧的火,翻腾的浪,一波一波将整座山涧都覆盖。将那瀑布坠落的声音也逼得如蚊蚋般细小。

  谷若衾的银针刺穿宫商角徵的屏障,如泥牛入海,散了化了,并未见多大成效。追善偶尔奋起以赤手空拳相迎,但是他有的只是软弱惊慌,是恐惧,欠缺了勇气的招式,仿如虚招,木紫允轻轻一推便将他甩去两丈远。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青影从天而降。

  是乘着飞骑赶到的沈苍颢和鱼弦胤。沈苍颢一把将谷若衾拉近,护在身后,以左掌击出差点震断桫椤琴的琴弦。木紫允纵身飞起,连退三丈稳稳地落在瀑布前。激溅的水花湿了她的鬓角裙衫。她嫣然一笑,道,你真忍心伤我?

  沈苍颢眼神微颤,一时不能言。

  他不忍心,我可以。鱼弦胤看沈苍颢呆呆地站着,已是按捺不住,如点水蜻蜓一般跃过他,直奔木紫允而去。沈苍颢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一把扣住鱼弦胤的手腕,将他扯回来同自己掉转了方位,喝道,不要伤她。

  鱼弦胤满腔怒火,道,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木紫允了。话音刚落,却见沈苍颢的背后木紫允如突鹰般掠起,展臂扣弦,似有万千利刃顷刻便要拨出。鱼弦胤脸色一变,欲扑上前阻止,沈苍颢却尚未察觉,只以为他是要逆他的意再度向木紫允下手,便就一掌击出,正中鱼弦胤的胸口。那掌力并不重,只是教鱼弦胤的起势受阻,鱼弦胤倒退两步,那一停一怔电光火石的瞬间,琴已张开,炽烈的音符飕飕地打在沈苍颢的后背,沈苍颢只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回身,惊愕之中喷出满口鲜血,正洒在木紫允纯白的衣襟上。有一些还染上了她光洁的肌肤。在她陶瓷一般的面颊上,绽开朵朵殷红。

  木紫允突然僵住了。

  所有的动作,在瞬间停顿。她就像木偶像一般站着,瞪大了眼睛,看着沈苍颢。而片刻之后犹如魂魄离体,她软软地一斜,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沈苍颢伤得并不重。而这次的谜底,依然是追善解开的。他说,是因为木紫允沾染到自己所爱之人的鲜血,血中情意,解除了归蟒种在她体内的邪气。可是,她虽然不会再受制于归蟒,却也不会再醒来了,除非归蟒死,否则,她只能永远沉睡下去。

  所爱之人?

  沈苍颢听见这四个字,不知是喜是忧。曾经他总是不确定木紫允的心意,他有时会觉得对方的明眸昭昭,是藏着话的。但有时她却又刻意将自己藏起来,他揣摩不定。便就那样在远远近近闪闪烁烁的相处里,从未有过确定。而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深知她的心意,回想她从前对自己隐忍的守望,胸中百般滋味翻涌。

  分明两心痴。却是两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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