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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大人风流倜傥,不算歌女舞妓,单是烟云阁就有三十几个侍妾。虽然不比皇帝的后宫,可也差不太多,总要有赏有罚。冬屋是惩罚失德侍妾的地方,我没想到他会为了你而这么对我。”媚红香的声音很平静,看我的眼神中似有感慨。

  “然后呢?”我佯装不在意地问。心下却想,这所谓的冬屋,其实不就是皇帝的冷宫?古代男子皆有三妻四妾,更何况是他。这个事实我不是今日才知道,却是在此时有了一番新的体会。——就算他对我有几分情意又如何?我也不过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啊。

  “可是过了几日,大人却又把我放出来,总喜欢问我一些有关你的事情。当日你如何牙尖嘴利,又如何连夜逃了出去……我如实讲给大人听,他望着远处,唇角却带了丝笑意……”媚红香看着我,眼神中似有深深的羡慕,一闪即逝,又说,“我侍奉大人这么久,我知道该如何投他所好。只那一丝笑,我就明白他对你是真的不同了,于是我总是故意跟他谈起你,说些赞美你的话。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大人果然消了气,却不再宠我,也不再宠烟云阁里任何一个女人。”

  我看一眼媚红香,心想以她过去能得到宇文慵的宠爱,果然也是有她的过人之处。也许光是投其所好这一点,就不是任何侍妾都能做到的。可是,宇文慵,他真有这么在乎我么?

  我心中也有疑问,很直接地说,“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方才说谢谢我,是在怨恨我么?——你觉得,是我害你失宠的吗?”

  她摇摇头,说,“不,我是真的谢谢你。——若不是亲眼见到大人对你倾心牵挂,我恐怕还会对他抱有幻想,以为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他会真心喜欢我……可是终究是痴心妄想啊。——多亏因为你的事我曾被打入冬屋,才能在颜婉过门之后,活到现在。”

  颜婉?我重重一愣。差点就忘记了,我在外面游荡的那么多时日,她早该嫁过来了。

  媚红香眼神悠远,似是想起过去,垂下头,说,“其实过去我心狠手辣,不断铲除对我有威胁的女人,也不过是想独占他的宠爱罢了……我赢了一次又一次,我以为终有一天,我能得到大人的心。”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我的眼睛,说,“元清锁,我不知道在你跟大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你真的很幸运。像他那种男人,原本就把情爱看得很轻,但是一旦对一个女子钟情,便一定是极深极深的了。”

  我心中一颤,想起宇文慵那张英俊无比的薄情面,却有一双那么深邃柔情的眼眸,一时竟有些失神。

  “但是,这对你来说也未必就是好事。”媚红香微扬唇角,神色里有继续感慨,说,“我了解大人。他的爱既是极深,便是把双刃剑,很容易伤人伤己。他越是在乎你,就会越怕失去你,也许到头来……加诸到你身上的只是痛苦。”

  我直视着她,这个在宇文慵生活多年,曾经全心爱着他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那么了解宇文慵,但是她今日的话,一字一句都印在了我心里。

  媚红香复又笑笑,说,“何况,天下间的男人都一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如今你又回到司空府,也许终有一日你会爱上他,他却未必会一直这么珍惜你。也许到时,谁有能力伤得谁更深,就很难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后那句话竟让我有些害怕。我深吸一口气,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真的。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如果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来找我。”

  “够爽快。你性子果然比从前讨人喜欢。”媚红香一怔,随即笑道,“也许是太久没人说话了吧,居然跟你说了这么多。”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转眼竟过了半日。我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朝她点点头道,“告辞了。”

  媚红香也站起来,压低了声音说,“最后告诫你一句,当心颜婉。她的嫉妒心比我可怕得多——过去曾在烟云阁里受过宠的侍妾,已经被她除得差不多了。我若不是因为你的事情失了宠,恐怕也早活不到今天。现在府里大部分女眷都是她的人,日后你孤军作战,可要小心了。”

  这番话她说得很小声,好像随时有可能被人听到。我心下一惊,媚红香站直了身子,淡淡一笑,说,“今时今日,我已再无争斗之心,只希望可以在司空府里有这一席之地,不至于流落街头。跟你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也无非是为了自己。——毕竟你心地善良得多。如果你能成为司空府的女主人,我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你的肺腑之言,我都记下了。”我微扬唇角,由衷地说。

  二.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离开媚红香的小院,却绕来绕去找不到来时的路。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波莲池,莲花已经开过,纷纷谢了。片片残叶残花漂在上头,只是水面清明如镜,风四起时,水纹激荡,凌波浩渺,倒也十分美丽。

  风动莲香,我有些冷,却也觉惬意。左右也找不到出路,索性临水坐下。抱着膝盖,忽然觉得有些孤单。

  天还没有黑透,树梢上却已悬起一弯月芽,轻轻浅浅地挂在天边。

  脑中想起媚红香方才的那番话,又想起我与宇文慵间所发生的一切……从最初的猜忌暴虐,到后来的相拥取暖……曾在宇文护面前假装恩爱夫妻,也曾在赌桌上联手退敌,是不是做戏做得太多,有时就会分不清真假?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眼前又蓦地闪现兰陵王倾城绝代的容颜。一阵心寒之后,是一阵刻骨的心酸……这个人,我是不是真的对他死心了?如果是,我又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忘记他?

  一阵晚风吹过,我不由打了个冷战。这时,却忽有一个带着暖意地披风自后覆在我肩上。……他的气息并不陌生,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混合着夜风下荼靡的莲香,形成一种很特别的味道,恍惚就像是在梦里。

  宇文慵坐到我身边,望着眼前的一池静水,说,“迷路了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侧头看他,只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夜色下格外俊美,又多了几分柔和。我老实答道,“你猜对了。——司空府,还真是很大呢。”

  他却轻叹一声,忽然幽幽问我,“清锁,你相信天意么?”

  我微微一愣,一时不知他何出此言。只是看他,没有答话。

  宇文慵一双深眸仿佛映了凌波碧水,竟有些盈盈动人,他微低下头,说,“我去你房里等你,你却迟迟没回来,我好担心你像上次一样,逃出了司空府……”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里竟有几分空茫,就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却强忍不表现出心底的忐忑。他顿了顿,又恢复成适才幽然的神情,说,“我派了许多人在府内找你。——可是真正找到你的人,却是我自己。”

  我心中一紧,气氛一瞬间变得很微妙,我试图打破这种感觉,干笑一声,说,“赶巧而已,不用说的这么玄吧。”

  宇文慵一怔,忽然伸手把我揽在怀里,我本能地挣扎一下,他的手却紧紧箍住我,让我动弹不得……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披风落在我肩上,灼热却舒适。他的下巴抵住我的头,双手紧紧环住我,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元清锁,你到底想装傻到什么时候?”

  他的怀抱很暖,其实靠起来十分舒服。我索性就不再挣扎,顺从地伏在他胸前,只觉自己冰凉的身躯渐渐回暖,我闭上眼睛,呓语般地说,“曾经一心想要逃离,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处。这一切真的都是天意么?可是为何天意却不能告诉我,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也许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又不过是他朝的一场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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