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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吴菊人松开手臂,用双手托着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痛心地道:“你怎么就走了?我们刚说好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你怎么就走了?”

  紫菀哭道:“我不是存心的,我不是有意的,都是那块害人的玉,摄走了我的魂,害得我们分开。三哥,你把那东西藏起来吧,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它。三哥,你信我,我没有想要离开你。”死盯着吴菊人,道:“你信吗?你信不信我?你要不相信,我就不要活了。”

  吴菊人哑着嗓子道:“我要不信,就不会一天一夜不睡觉地守着你,喊你的名字,摇你的身子。喊得我都不相信你还能回来,怎么叫你你都不应,我怕你真的一去不回。”

  紫菀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把我唤回来。”忽然道:“你是不是咬我的手臂了?”话说出口,就觉得手上火辣辣的痛。

  吴菊人拉起她的手臂,把臂上的齿痕给她看。紫菀一看倒抽一口冷气,道:“你还真下得了嘴,把血都咬出来了,当初我可没有咬这么狠。”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道:“三朝回门那天我咬了你,你是不是一直怀恨在心,一心想着要报复?这下总算找到借口了,加倍地要咬回?”

  那小臂上的牙印深入肌肤,一个个牙尖小眼里渗出血珠,青紫一片,衬着雪白的手臂,甚是惨相。吴菊人捧起手臂轻轻吻道:“如果能把你唤回来,咬下一块肉我都下得了狠心。”

  紫菀呼一下把手臂收回,佯怒道:“咬别人当然下得了狠心,你倒是咬自己一口试试?”

  吴菊人看她轻嗔薄怒,娇俏妩媚,顿时满天的愁云都散了,哈哈一笑,说道:“等哪天你要用人肉做药引子,我一定咬一块自己的肉下来,眉头都不皱一下。”

  紫菀用手肘撞他一下,恼道:“好好的我为什么要人肉做药引?你是不是要诌我生病?我真要是生了病,必须吃人肉才能好,我也不劳你动嘴,我自己就咬一块下来,嚼嚼就吞了。”

  吴菊人笑嘻嘻地道:“行啊,我是唐僧肉嘛,早晚是你这个妖精的下饭菜。”抱紧她在床上躺好,吻着她的鬓角,低声道:“宛玉,别再吓我了,你这么一下子,让我的三魂六魄起码不见了一半。”

  他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紫菀却听得心惊起来,伸臂回抱住他精壮的身子,把脸贴在他胸前,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喃喃地道:“不会的,不会的。”她心里想的是这么健康的人,怎么可能得病?怎么可以在壮年去世?怎么可以抛下娇妻稚子?吴菊人只当她是在答应不再吓他,这一天一夜的煎熬让他心力交瘁,终于赢得她回来,心气一松,疲倦袭来,眼睛再也支撑不住,只想睡觉,努力睁着眼不让自己睡,生怕一合眼又会失去怀中的人。

  紫菀觉察出他的困意,吻吻他血红的眼睛,反将他抱在怀里,说道:“你睡吧,我不会离开你的,今生今世我都会在你身边。你难道不知道,我来到这里,便是为了和你结下这一段姻缘?我们是上天注定的夫妻,三昧真火也烧我不死,时空阻隔也拦不住我。我们生生世世、前世今生都是拆分不散的一对情人。”她这话是说给吴菊人听,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

  吴菊人得她说出这么重的誓言,放下心来,沉沉睡去。紫菀把头靠在他头顶,暗暗对自己说: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已是重新投胎轮回,从今以后,秋紫菀和我再没有关系,我只是宛玉,吴菊人的妻子,吴宛玉。我为他而生,自他而活,过去种种,都是前世的故事。我不会再内疚不安。

  她是这么想着,可事实偏不这么来。

  第二天紫菀起床,脱下紧身收腰的洋装,换上藤萝紫花绢丝褂子,淡青玉色的裙子,绣着荷花花苞的湖绿缎面布底鞋,一身清清雅雅的夏装,看得吴菊人眼睛发直,道:“宛玉,你还是穿这个好看。”

  紫菀回头一笑,发髻也不耐烦梳,只将长发辫成一条麻花辫子,用根丁香色的丝绦系了,垂在胸前。耳上戴着一对碧绿的翡翠坠子。

  吴菊人笑道:“你不梳髻子,这个样子,倒像个丫头。”他也不在意这出了阁的妇人打扮成姑娘的模样,反正在海轮上,没有长辈,就没有那么多规矩。

  紫菀道:“唤茶总躺着,没人给我梳头,你只好将就一下了。”前些时她穿洋装,长发只需盘在头上,用根簪子别住,戴顶草帽就可以了,这换了清装,不能戴帽子,她又不会梳旧时的发髻,只好梳根辫子。

  吴菊人道:“没什么,很好看。饿了没有?我们吃早餐去。”

  两人到餐厅要早餐,紫菀看看什么都不想吃,倒了杯柠檬水,拿了两片裸麦吐司。吴菊人切着烟肉,说:“大嫂在我们的行李里放得有红泥炉子和薄铫子,还有大米和糯米。回去我就找出来,明天早上我来熬粥。这洋人的早餐太油腻,我也早吃得厌了。”

  紫菀听了骨嘟一声咽了下口水,笑道:“光有炉子有米可不行,还要有炭呢。”

  吴菊人道:“晚上吸烟室里会生壁炉,我去问仆欧要点煤,估计不成问题。”

  紫菀摆手道:“你可别引我,到时没有,看你怎么交差。”

  吴菊人眉毛一挑,道:“我要是熬不出一锅粥,我就不是吴老三。告诉你,小时候我还偷过人家的鸡到野地里烧叫花子鸡吃呢。他们要是不给,我就到底下锅炉房去偷煤。”

  紫菀笑道:“偷东西你是行家,不过要当心逮住了被当成贼打。”

  吴菊人瞪她一眼,知道她是在指他入室行窃偷画的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嗤地一笑。他们这一笑,马上引得餐厅里其他的客人注目。而看到紫菀一身清式女装,娇媚如花,都是一呆。

  此前紫菀身着洋装,一口英文,几乎被他们认作同类。这时见了他们心目中古老中国的东方风情,瞪时心醉神迷起来。紫菀虽然受西式教育长大,摩登时髦,向不在意旁人的异样看法,但也从没被人这样无礼地看过,心下着恼,端正庄严地坐好,抬起眼睛,迎着那些目光一一回视过去,逼得众洋人垂眼观心吃起早餐来。

  吴菊人看得啧啧称奇,为紫菀的不动声色和大家气势叫好。两人慢吞吞吃好早餐,吴菊人拉开椅子,扶她起身,挎着胳膊到甲板上散步。忽然问道:“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这般工夫?一派大将风范,好气焰好架式。”他约摸知道眼前的这个宛玉有些古怪蹊跷,但心爱情钟,也不在意那些了,只是好奇要什么样的环境才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孩儿?

  紫菀本来笑吟吟的,听他这么一问,马上愁眉苦脸起来,待要说话,心头一阵烦恶,俯身作呕,只呕出两口清水。心头烦恶过去后,抽出手帕擦擦嘴角,抬眼看见吴菊人惊喜的表情,面上一红,别过脸去。

  吴菊人看看左右无人,把她拉住,问道:“宛玉,觉得可好?”

  紫菀“唔”一声算是作答,不肯看他,转到身后抱住他腰,把脸贴在他背脊上,眼圈已然红了。

  吴菊人拍拍扣在他腰间的手臂,低声道:“宛玉,怎么啦?不舒服吗?”又小心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紫菀的脸在他背上擦了擦,擦去眼泪,过了好一阵子才答:“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吴霜的生日是在二月,她早上起来微觉不适,心里一默,就知道自己已经有孕,这才换下紧身束腰的洋装,改穿宽袍大袖的中式裙褂。就算她从此不是秋紫菀,但她生下的孩子总是吴霜,一早心里的难过,这时全都泛了上来。不想让吴菊人看见自己的忧心,只是埋首在他身后,却也不想放开手,放开九死一生、舍生求死才得到的幸福。

  忽然吟道:“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三哥,这些都是我自己愿意的,生死都可以随我所愿,一点点的酸楚我不会怨天怨地。三哥,我们就要有孩子了,你喜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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