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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O me!what eyes hath love put in my head,

  Which have no correspondence with true sight:

  Of if they have, where is my judgement fled,

  That censures falsely what they see aright?”

  看吴菊人听得目瞪口呆,笑着把这首英文诗试译成诗经的风格,道:“爱无目兮,迷其神兮,亡其见兮,失其思兮。三哥,用威廉.莎士比亚这诗十四行诗来形容我二人,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你只见到我的好,我只见到你的好,让理智和头脑统统见鬼去。”

  第三十三章 纸燕

  吴菊人说到做着,等春茧事毕,安排好行里的掌柜伙计帐房先生等等诸多事宜,还有看守吴宅的人,亲自押了运丝船去上海,船上同行的是紫菀和唤茶,还有他自己的一个亲随阿陈。鹦哥已经被紫菀送回了乔家,择日出嫁。吴菊人和紫菀拜别了乔伯崦和两位姨娘,坐船先到杭州。

  在杭州见了吴苌人夫妇,两人游览了西湖,去灵隐寺烧了香。紫菀上次来杭州,是在37年的春天,当时是和几个女同学来游湖。对紫菀来说,不过是早几个月的事,但却物换星移,物是人非了。而四十年间西湖并无多大变化,只在北山路一带少了一些西式的洋房别墅。

  吴苌人家住横河桥,这一带多旧第宅,是为缙绅较集中的住宅区。人家大多有花园树木,湖石叠山,在杭州这个十丈软红尘中,也是闹中取静的地方了。但紫菀却从没有来过,她和吴家的亲戚都不认识,来往的都是爸爸那边的。照说上海和杭州这么近,她来杭州也有几次,要是早知道有本家亲戚在,早就过来拜访了。紫菀到了吴苌人家,看着这一处不大不小带花园的宅子,心中实在纳罕。这样的宅子四十年后一定会在,吴苌人的儿女和吴霜是嫡亲的堂兄妹,却始终没有相认过。

  吴苌人的大儿子,就是那天对紫菀说“新娘子真漂亮的”那个七岁男孩,名叫吴霈,见了三叔三婶高兴得不得了,整天跟着不离身,吵着要陪他玩。紫菀很少和小孩子游戏,不知道该怎么哄他,看见桌上放着他在习字描红的绵纸,想起自己在手工劳作课上的折纸,说:“我给你折个鸟吧。”拿过一张纸来裁成正方形,几次翻折,就做成一只小鸟,拉一拉尾巴,翅膀还会动。

  吴霈大叫:“给我给我,还要还要。”

  紫菀便又折了一只青蛙,按按后面,青蛙就会往前一跳,乐得吴霈拍手,引得九岁的大女儿吴云,三岁的小弟弟吴霄都围过来,问还有什么。紫菀搜肠刮肚,又折了狗鸡鼠猴等小动物,两个男孩抢着玩去。

  二嫂看了说道:“三妹妹的手就是巧,这些花样是怎么想出来的?我被他们三个整天缠得头疼,烦也烦煞。三妹妹一来,几张纸头就把他们给降服了。”

  紫菀笑道:“瞧二嫂说得,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他们也是贪个新鲜,过了这阵也就厌了。”心想学堂里的家政课劳作课有点道理啊,骗骗哄哄小孩子不成问题。中国以前的旧式塾学只学四书五经,把孩子们的玩兴都给关死了,这些游戏玩意儿更是不会教。瞧吴菊人瞪着自己的样子,也像是不会,便道:“我教你一个最简单的。”

  拿张纸只三折便折了一个纸飞机,轻轻一掷,纸飞机在空中飘过,一直滑到吴菊人面前,他伸手接过,眼睛里都是惊讶。紫菀对他一笑,又折一个,朝两个男孩飞去。两个男孩跳起来去接,欢呼道:“给我给我!三婶我也要。”紫菀手不停地又折了几只,再一一掷去,吴菊人和吴霈接了又掷回,一时屋子里纸飞机乱飞,眼花缭乱。吴霈叫道:“三婶,这个叫什么?”

  紫菀随口诌一个名字道:“纸燕子。”

  小吴云拉一拉紫菀,抿嘴笑说:“三婶,我也要。”紫菀看这个小女孩不到十岁,已经有了少女的风姿,便亲了她一下说:“好,你喜欢花儿吧?”拿了一张刚才买的糕点上的粉红色纸,折了一朵百合花,小吴云又去拿了更多的纸来,紫菀便又折喇叭花,用剪刀稍加修剪,就又成了剪秋萝,各种花折了一大堆,又折了一只蝴蝶,最后用两张大纸折了一个花篮,把所有的花都放了进去。吴云捧着花篮,喜笑颜开,学着紫菀,也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害羞着跑开去玩。

  两个男孩子看了不依,一边一个在她脸上一通乱亲,涂了她一脸的口水。吴霈说:“三婶,我顶喜欢你,你等我长大了,我们两个成亲好不好?”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紫菀忍笑说道:“好。不过你要先问过你三叔,看他同不同意?”

  吴菊人捏着一个纸飞机,笑骂道:“吴家又出了个小登徒子,二嫂,你可要管好了,将来说不定就要出乱子了。”

  二嫂笑道:“还不都是跟你学的。去去,一边玩去,看把你三婶的头发和脸都弄脏了。”

  吴菊人把纸飞机轻轻拆开,道:“我不知道你还会这个,你教我吧。”

  紫菀看他一眼,一笑,用纸折了艘两头尖尖翘起的船,说:“这个给你。”

  吴菊人开头还学了两步,到后来越来复杂,就放弃了,等她做好,拿了左看右看,说:“怎么做出来的?两头还翘着,这像艘西洋船,和我们的船不一样啊。”

  紫菀又折一只平底篷船,放在一起,说:“这个简单,你学这个篷篷船吧。”

  吴菊人指着先折的一只尖头船问:“那这个是什么船。”

  紫菀先捂嘴笑一声,才说:“强盗船。”

  吴菊人“哦”了一声,恍然道:“我说你笑什么,原来是说我是强盗。做个玩意儿都会绕着弯骂人,”扣起拇指食指在她头上弹了一下,说:“给你吃个麻栗子。”

  紫菀不理他,却对着二嫂撒娇道:“二嫂,他打人。”

  二嫂搂过她的头,替她揉一揉,嘿一声笑道:“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打情骂俏了。和你们一比,你二哥好算呆木头一个,我们年轻时都算白过了。如今三个孩子都有了,也没有这样的心思了。二嫂真羡慕你们。”

  说得紫菀脸红,走开去和孩子们玩。吴霈拿了一只小小扁扁的洋铁皮盒子,把折纸都放进去,拉了紫菀说:“三婶,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跑到屋角的一扇屏风后面蹲下,在墙角的踢脚板上抠了两下,抠出一个暗藏着的抽屉来,里头有些男孩子玩的弹弓泥丸之类的小东西。吴霈把那个铁皮盒子放进去,再把抽屉关上,把嘴贴在紫菀的耳朵上说:“这个地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也不许讲给别人听,好不好?”

  紫菀说:“好。”只听吴菊人问道:“你们要个在那后头做什么?”紫菀牵了吴霈的手出来笑着说:“说悄悄话,不告诉你。”低头和吴霈眨一下眼睛,两人捂着嘴偷笑。

  在杭州住了几天,吴菊人在二哥的茶庄里收了半船的茶叶,以及檀香扇、精线绫、三梭布、漆纱方巾、剪绒毯等棉制品转去上海。

  其时中国对外贸易主要以生丝、丝绸、棉布、茶叶为主。有名的“紫花布”(用紫色棉花纺织成紫色棉布)流行于19世纪法国市民中间,被称为“The Modem Library”。生丝在1890年以后的几年中,年输出量达10万担上下。而Nankeen(南京棉布),畅销于海内外,号称“衣被天下”。 嘉定、太仓、上海境内的农田三分种稻,七分种棉。嘉定一带甚至达到了“棉九稻一”,甚至专种棉花不种稻米的都有。

  吴家三兄弟的商业便是以经营这些为主,并且分管一项,各施其职。吴萸人在上海负责和外商打交道,吴苌人在杭州负责收拢汇集打包,吴菊人就在乡间收购生丝布匹茶叶运往杭州。这次吴菊人动了远游之念,便和兄长商议在法国的马赛和巴黎各开设一个商行,跳开在沪的洋人买办,自己营销。吴菊人和紫菀抵沪之后,住在吴萸人家,先订了法国的“埃及法老”号邮轮上的两个舱位,自己和吴萸人日夜商讨在法设行的事。

  紫菀对四十年前的上海颇有兴趣,带了唤茶和吴萸人家的两个男仆在大马路二马路上闲逛。四十年对杭州来说变化不大,但对上海,就跟换了个地方一样。紫菀坐在车厢里走过外滩和大马路上,几乎不认得。沙逊大厦中国银行大厦都还未建,后来是沙逊大厦的地方这时还只有一幢三层楼的洋房,牌子上写的是“沙逊洋行”,人称“火油公司”的亚细亚大楼也没有,英国侨民聚会的“上海总会”已经在了,盛宣怀的“通商银行”虽然在,但却不是后来的样子。

  这个时候日本造的人力车已经进入上海,是普通人的代步乘坐的工具,有身份的人家则用带车厢的西洋式马车,女眷出门坐在车厢里,不会被外人看见,更安全隐蔽。吴萸人家和洋人通商,生活习惯颇为洋派,家里也有一架马车。紫菀说要上街看看,吴萸人太太便命家里的马车送她。

  她去书店买了法语字典、法文小说、英文小说等读物,又去英国人开的洋服店,用英文和店员聊天,添置了西服洋装,皮鞋扇子,手套拎袋,花伞草帽,内衣袜子等服装。这时的衣服和她穿惯的洋装又有不同,更繁复更古老,胸衣内衬还保留着,没有女仆根本穿不了衣服。她有心要吓吓吴菊人,便在店里把衣服换了,让女店员帮她束胸收腰,扣好背后一串珠扣,把原来穿的大襟绣花的中式衣服叠起来,放在一只帽盒里,出门交给男仆捧着,把两个男仆和唤茶看得眼珠子快掉了下来。命男仆把东西都放在车厢里,自己戴了一顶饰满绢花缎带的夏季草帽,打着一把小小阳伞,穿着半跟皮鞋,坐了马车回家。快到吴宅门口的拐角处,便让停车,吩咐唤茶和男仆半个钟头以后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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