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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等两人走后,夏阳看看手腕上的洋表说:"琬妹,你吃药的时间到了,我去拿。"原来那个黑木匣子边的那些小瓶子小盒子里,都是西洋的药片药水。夏阳每天看着时间喂她吃药。

  之琬随他去了,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慢慢走着,一处处看去:自己住的小院,父亲住过的小院,两位姨娘的屋子。慢慢地走到了别院。

  别院里曾经住着家班。那里有一个颇大的池塘,池里养着睡莲,边上花木扶疏,几有园林之胜。池边上有一棵榔榆、一棵乌桕、还有一棵柳树,都有入云之姿,比她上次见时,又大了数围。早春时榆钱会落进池里,父亲曾经讥笑过这是聚宝盆;晚秋时乌桕转红,是"乌桕红经十度霜";柳絮飞时,沾衣牵带;池边还有一丛木芙蓉,"芙蓉花开秋水寒";因为喜欢《牡丹亭》,又种了一株老梅和几十盆牡丹。这个小小的园子,一年四季景色也赏之不尽了。如今老梅尚在,牡丹却连盆都不见了。

  这小园子她并不常来,除了沈九娘住在这里,戏班里的冒聘芳先生、苏鹑衣老先生,后来又来了琴十九先生也在这里,她是不方便过来的。只有在演戏时,她可以坐在东北角的小戏台下,听九娘唱生死离魂,看自己的精心绣衣。

  不知是几时散了家班?这些人都哪里去了?家里的下人老妈子也少得看不见,老去的之琬在这里独自生活,该是多么的冷清。自己离开后那长长的四十年光阴,她是怎么度过的?为什么她住在乔家,而不是在吴家?吴家的那些人呢?

  "哎,是这等荒凉地面,没多半亭台靠边,好是咱眯睎色眼寻难见。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梦前。霎时间有如活现,打方旋再得俄延,呀,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

  之琬看得伤情,不觉低声吟唱起来:"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栏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

  走到一块太湖石边,又唱道:"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缓缓坐倒在石头上,低头看见池水中有一人的倒影,一抬头,看见夏阳拿着一个杯子站在水池对面,呆呆地看着自己。

  之琬越过池中睡莲与他对望,看他只管看着自己不说话,不知他是不是已起了疑心。她自把一颗心系在了夏阳身上,日思夜想,就是想的要不要告诉他实情,千思万想,还是说不出口。她不说,不等于夏阳察觉不出,夏阳和紫菀是耳鬓厮磨一块儿长大的,她有些什么不同,他不会不知道。这一下子夏阳会这么看着自己发怔,难道是他发现了什么?

  之琬惊疑不定,夏阳呆视不语,两人隔着池子一站一坐,一时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紫菀父亲惊惶失措地跑进来,见了两人就嚷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叫我好找。夏阳,快来看今天的报纸,日本人在宛平县开炮了!"展开报纸读道,"《宛平城内日军先发炮,以抗战答复侵略,用热血卫国家》。还有这篇《我军愿与卢沟桥共存亡》,《我已向日提出严正抗议》。再看这一张,"又抖开一张,念道,"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

  夏阳一惊,放下杯子冲过去抢过报纸来看,嘴里说道:"这是七号的事情,可今天已经是九号了!全民抗战,全民抗战。我们却还在这里窝着!咱们马上回上海,我要到学校去,看看同学们有什么打算。"抬头对之琬道,"菀妹,我们不去美国了,我们去抗战。"

  之琬哪里知道"抗战"是什么,她只听见"我们不去美国",那是不是也有"我们不结婚"的意思?他是不是已经猜出来我不是紫菀,而暗生悔意?

  紫菀父亲摆摆手说:"我已经买了下一班的车票,收拾一下就走。菀儿和霜霜慢一步,看看上海的局势再说,我想乡下会比城里太平些。你要回上海也好,先听听政府的动向,这一下兵荒马乱的,派司怕是不太好搞。你快着点儿,火车还有四十分钟就要开了。"又对之琬说,"Daisy乖宝,在家里陪妈妈,听爸爸的消息。我会打电话回来的。"说完赶紧走了。

  夏阳端起那杯茶跑到之琬面前,说:"菀妹听话把药吃了,我去两天就回来,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连同报纸和茶杯、药片,一起放在石头上,张臂抱紧她站着,狠狠地在她脸上亲了亲,直视着她的眼睛说,"等我回来。"放开手掉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回来,再次紧紧抱住之琬,紧得她快喘不过气,跟着吻上她的唇,一字一顿地道:"妹妹,记住我说过的话,记住你答应过我的。"再下死劲儿地亲了亲,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琬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接下去几天吴霜几乎是不离开电报局,不停地打电话,把镇上能买到的报纸一样买一份,从头看到尾,越看越是不安。上海一天几个的电话打过来,都说是情况危急,南京政府说这已经是最后关头,要不惜拼死一战,抗战到底。之琬把所有的报纸看了又看,才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

  紫菀父亲打电话来,说要随洋行撤走,他打算带一家人去美国,而夏阳和同学们联络上后,却想着要上前线抗战。战争好似离上海越来越近,城里已经都是逃难来的人,部队也在向上海集结,所有情况表明,上海将有一场大仗。目前还是在乡下安全一些。

  吴霜定下心来,花了几天时间打点家产,把多余的人都遣散了,只留了两个老家人赵大和他的妻子看守宅子。这两人最是老实本分,侍候了吴夫人二十多年,从没出过差错,把宅子托给他们,是最让人放心不过的了。想到吴夫人,吴霜少不得一阵伤心,对之琬说:"亏得你外婆去得及时,不然临到老了,还要遭受这样的战乱……"

  之琬想乱世之人不如犬,正如吴霜妈妈所说,走了也好。再看着满屋的硬木家具,雕花的窗棂,雍正官窑的荷花缸,青砖上的青苔,一样样无不雅致可爱。这是她住了一辈子的家,她除了清明寒食去过坟山,从没离开过这里。就算她连身子都不知了去向,魂灵却还守着这屋子。有这屋子在,她就还算是乔家的女儿。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这是她唯一熟悉的地方,唯一可安心的家园。没了乔宅,她又是谁?夏阳又说什么抗战抗战,离她而去了。她此生可凭靠的家和爱人,都要舍弃她了吗?之琬心中惊恐难言,问道:"这些都不要了吗?"

  吴霜忽然哭道:"傻孩子,半个中国都被人抢占了去,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之琬颤声道:"那他说要去前线抗战,会不会……"

  吴霜抱住之琬大哭:"菀儿,你可叫妈妈怎么办才好?你跟爸爸妈妈避一下可好?夏阳的决定,原是不该拦住他的,但打仗的事,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之琬"哦"一声,沉默半晌,说:"他叫我等他回来。"

  吴霜扔下之琬,一人坐在角落里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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