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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之琬听了这一男一女的对话摸不着头脑,怎么两人都叫"打铃",又都管自己叫"琬儿"?听语气是自己十分亲密的人,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家里有这么个亲戚?是别房的远亲吗?鹦哥和唤茶呢?云姨和翠姨呢?她还在想着自己身边的人,忽然眼前出现一个中年男人的脸来,盯着自己看不算,还伸手想来摸。之琬吓得一哆嗦,什么男人这么大胆,居然来摸一个闺中女儿的脸?她忙别转脸去,一眼看见身边躺着一个白发的老妇人,紧闭双眼,面无血色,手里紧紧握着一枚玉璧,瞧上去不正是自己那枚吗?怎么在她手里?而那只抓着玉璧的手上,青筋黑斑,无名指上却戴着一只祖母绿的嵌宝戒指,那戒指她熟悉之至,原是她亲娘的陪嫁,一直收在她的珠宝箱里。她因为常年刺绣,指上不戴任何戒指饰物,为的是怕挂着丝。但亲娘在时,却是日日戴在手上,早看得熟了。

  这老妇人是谁?怎么戴着亲娘的戒指,拿着自己的玉璧?再仔细看,那老妇人梳着髻子,露出一边耳廓,那耳垂上戴着的一只祖母绿的圆形吊坠,正是自己洗完澡后鹦哥替自己戴上的。而在她的耳廓底下一指宽处,有一粒红色的朱砂痣,小小的,却是鲜红如血滴。自己喜欢戴这对耳坠,一来它是亲娘的遗物,二来也是为了衬着红痣,一红一绿,娇艳夺目。而眼前这白发老妇人的耳下,也有这么一粒红痣,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丝的脸上,红痣和绿石分外地耀眼。

  之琬诧异莫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心里害怕,眼睛一闭又晕了过去。

  这一次昏睡过去好长时间,之琬自己睡睡醒醒,一时恍惚一时清醒,眼前有人来了又去,说上许多的话,男人女人来了就坐在床边,摸摸手摸摸脸,又摸摸她头上的痛块,口口声声"琬儿琬儿"地叫着,像是亲如一家人,却又一个都不识得。又有人穿着白色的衣服拿些亮晶晶的东西在她脸上胸口指指戳戳,羞得她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气血上涌,又晕了过去。

  这一天她睡醒了过来,脑子里一片清明,头也不痛了,耳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唱一出《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之琬心中一宽,心想,这一番梦还真奇怪,影影绰绰,却像真的一样,只有听到这《牡丹亭》的曲子,才知道是在自己家里。听这嗓音,不像是九娘的,但吐词声调,却又学了个十足,是九娘收了弟子吗?

  她躺着不动,侧耳细听,正是那曲《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她跟着轻声哼唱:"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念着春香,想起鹦哥来,又想鹦哥怕是嫁了吧,便唤道:"唤茶,唤茶。"

  帐外没有唤茶应声,那帐帘却掀开了,一个青年男子笑着冲她道:"琬妹醒了?要喝茶?你等着,我去拿。"随手把一边的帐子挂在帐钩上,转身去了。

  闺房中蓦然出现一个青年男子,又对她这么笑语亲切,之琬吓得心突突地跳,定睛一看,那挂帐子的帐钩仍是她旧用的缠丝银钩子,那帐子却不是原来的海棠红的帐子,而是她和翠姨两人花了一个多月赶着绣的藕色帐子,上面的百合石榴、如意云头正是她两人花了好多心思细细绣成。是她的喜帐。

  喜帐挂了出来,敢是自己已经嫁了吗?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呢?想起这一阵脑中奇形怪状的人,她心道:莫不是我真的病了,把婚礼都病得忘了?那刚才那个男子是谁呢?在自己房中,又叫自己做妹妹,难道是自己的新婚丈夫?这么一想,又把脸羞得飞红。

  那男子拿了茶盅过来,看了一下她的脸,笑问道:"琬妹你觉得怎样?怎么脸这么红?是不是睡得热了?这天气也是越来越热,我本想把帐子挂着,让你透透风,又怕吵着你。你躺着没法喝茶,我扶你起来吧?"说着放下茶盅,过来扶她。

  之琬羞得低头不敢看他,却记着云姨教的闺房之道,知道要顺着丈夫,便任他扶着自己靠在床头坐了,仍旧把头低着,眼角瞅见他递过来茶盅,双手接过,想说声"谢"又不敢开口,把脸转向里边喝了茶。

  那男子一只手拿走空茶盅放在一边,另一只手却握着她的手道:"琬妹,你这一场病,瘦了好多。"慢慢向上摸到她的手腕,又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想睡?大夫说你睡得太多了,对身体不好。你要是没精神,就闭上眼睛靠着,我陪你说话解闷。"说着移过床头,和她并肩靠在床架上,把她的头搬过来靠在自己肩窝里,双手仍然握着之琬的一只手,在她耳边轻声道:"饿不饿?这么久没吃东西,想吃什么?"热气扑扑地吹在她的耳朵眼里。

  之琬浑身酥软,做声不得。在之前她也曾想过嫁人后,丈夫会对自己怎样。她素常见到的男人实在有限,不过是父兄两人,而兄长早就离开了,青年男子的气息这还是第一次近身触到,她想象的丈夫就该是柳梦梅这样的温柔多情的男子,而身边这个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柳梦梅,软语温言,体贴关怀。她满心欢喜,暗想我乔之琬也遇上了一个柳郎。

  这"柳郎"又道:"琬妹?睡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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