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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简荻冷冷的一声质问,伴随着白钺砰然跪地的响动,我再也无心偷听,慌忙捡起馒头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匆匆出了客栈。

  想不到小小一个幽泉谷,竟然引动了东皋的帝君亲自前来,美人爹爹的性子是宁折不弯,只怕简荻的心愿无法达成,会转而虐杀了爹爹。

  我心里越发着急,无奈宵禁已过,城门锁死,只得在城墙下找了个僻静背风的角落,窝着身子静候了一宿。

  天蒙蒙亮时,驿城城门开启,敷衍过城门守兵的盘查,我快步赶出城去。驿道上车马往来频繁,我怕遇到简荻的车队,索性钻进路旁的密林里,沿着客栈小二说的近路,绕行去幽泉谷。

  走了半日光景,林中的浓雾散尽,我身上除了从客栈里带出来的两个馒头,还剩一柄断剑冷艳。肚子里咕噜噜饿得翻腾,我拿起馒头刚要咬下去,想了想,这一路还不知多久才能到达幽泉谷,才能见到爹爹,若是此刻就将馒头吃了,下一顿不知何时才有着落……

  蔫蔫地将馒头塞回袖兜里,我举目四顾,这附近的树上没有任何可以摘取食用的果实,而且树身低矮处的树皮都已被人扒光,想必是被拿去充饥果腹。看来此地离幽泉谷村寨应该不远,我须多加小心,不要还未救出爹爹,先被人做成了盘中餐,锅中肉。

  举步在雪原上跋涉,我心下默默盘算如何以一挡千将爹爹救出,蓦然从前方林海深处传出凄厉的哭闹声,搅断了我的思路。

  伴着棍棒敲击的声音,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哀号,哭声惨厉凄哀,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令人毛骨悚然。雪原苍茫广袤,雪地上只有我的一点倒影,我忍不住瑟缩了下身子,朝林曦繁密处走去。

  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跪趴着一个哀哀痛哭的男孩,他的身边围着几个形如枯骨的饿殍,正举着棍棒不断地敲击在男孩脚旁的一具尸首上。

  尸身流出浓黑的血水,在雪地上蜿蜒成一道狰狞刺目的长线,尸首的头正对着我的视线。半边头颅凹陷下去,那张脸上失去了生机的双眼笼罩着一层灰茧,就像死鱼的眼珠。

  胸口中似有东西顷刻要翻涌而出,我蹲下身,藏在树后无声地干呕。眼前的情景比阴曹炼狱更真实可怖,那些围着男孩来回走动的饿殍,化身成地狱中的饿鬼,正闪动着贪婪的目光,梭巡男孩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似在认真琢磨着哪块肉咬起来更美味可口。

  雪地上一把剔骨刀反射着烁烁日光,一个瘦得只剩副骨架的人走过去,拿起刀横在尸身上来回蹭了几下,叱一声轻响,划开了尸体的脖颈。

  “娘——!!”

  男孩嘶声哭叫,奋力扑向尸体,却被几条枯槁的手臂拽了回去。越来越多的血喷溅到雪地上,慢慢渗到雪层下面。女尸的胳膊被卸下时,男孩只剩下趴在地上默默饮泣的力气,他身边的几人盯着那条胳膊,喈喈怪笑。

  他们已经不是人,不再是人!

  眼睛因为所看到的情景,一阵阵地发烫,脑子里嗡嗡乱响,我再也忍耐不住,抽出冷艳冲了出去。挥剑砍在低头卸尸的那人身上,他手中的剔骨刀松脱,直插进雪里,浑身软泥一样倒在地上,痉挛了几下再无声息。

  围在男孩身边的余下几人被我吓得愕住,我发疯般地向他们乱砍乱刺起来,分不清手中的剑到底砍在了谁的身上,又是谁在嘶声惨叫。

  一脚踹翻了迎面扑来的饿殍,正欲上前拼命,胳膊上蓦地剧痛,被一双手臂从背后死命地抱住。我用力挣动身子,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围在一旁的几人蠢蠢欲动,咧出满嘴黄牙对着我怪笑起来。

  情急之下我用力向后退身,突然之间,缠在身上的双臂失去了力量,软软地从身侧垂下去。我回过头,刚才还趴在地上痛哭的男孩,此刻满脸血渍地瞪着我,手中正握着那柄剔骨刀。

  “小心!!”

  他一声惊叫,将剔骨刀甩飞出去,恰恰扎进迎面而来的饿殍脑门正中,那人嘴里嗬嗬咳了两声,扑身摔倒在地。顷刻间雪地上多了三具尸首,余下的饿殍发出怪叫,纷纷转身四散逃进林子里。

  男孩一脸是血地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双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不断。我蹲到他的身边,从怀里抽出帕子,递到他的面前:“擦擦吧,你的脸脏了。”

  他抬头看向我,双眼中溢满泪水,滚动着却未曾落下:“他们……他们杀了我娘,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男孩像在梦呓,声调惊颤地不断重复着自己杀了人。我抬手勾起他的脸,为他擦拭脸上的血痕:“你是为你娘报仇,你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你,你想死吗?”

  他下意识地摇头,慢慢停止了抽泣,望着我嗫嚅道:“那你,你杀过人吗?”

  脑海中闪过无数张面孔,我熟识,熟识我的,有多少人是因我而死,又有多少人是我亲手所杀?

  “我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我不想骗他,据实以告。

  男孩的双眼中闪过惊惧,又问道:“那你杀的人,他们都该死吗?”

  我看着他的双眼,那里面正映着我的脸,唇边浮起一丝难以觉察的苦笑,我杀的人,都该死吗?

  犹记得红花楹树下,小谢笑得如花灿烂,水晶帘后,连汀惊鸿一瞥,翩翩起舞的娇媚女子,她的名字叫流觞,骄傲如空谷幽兰的连浣,潇洒若清风朗月的简笙,还有那个坐在金殿深处的东皋帝君……

  他们每个人,都该死吗?

  我摇头,抓起一把雪,任雪在手心中化成雪水,擦去手背上的血污:“不,他们没有一个人该死,我没有权利去判断谁该死,谁又该活着,只是在面对不是你死即是我活的选择时,我选了自己,所以我才能活到今日。就像刚才,若是你不杀了那些人,他们就要吃了你,你会如何选呢?让他们吃了你,得以苟延残喘几日,还是杀了他们,保全自己?我说的这些,你懂吗?”

  他懵懂地点点头,迟疑道:“好像……有些明白,有些听不懂。”

  “听不懂也沒关系。咱们先把你娘安葬了,好吗?”我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动手。

  连月的大雪早将土层冻得坚硬,我和男孩一起奋力掘开雪层下面的冻土,才勉强挖好一个浅坑。将女尸抬放进坑里,我尽量不去想那是一具残缺的尸体,而是面前这个孩子的母亲。

  将碎土撒在尸身上盖好,削一根木条插在坟前,男孩伏倒在一边失声痛哭起来。待他哭够了,我试探地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茶宝,本是幽泉谷的村民,家中历代以种茶为生,因为爹爹征军役连年未归,村里的人又饿得没活路了,今日将他们母子俩骗进林子,打算煮成一锅给全村人充饥。

  我拍拍男孩的头,说道:“你跟我走吧,今后我叫你小宝,你叫我姐姐,我带你回醒月国。”

  小宝向着新坟恭敬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将我重新上下端详,惊疑不已地问道:“姐姐?你,你不是男子吗?你是醒月国的人?那我今后也是醒月国的人了?”

  我点头,说道:“对,我从醒月国来这里寻亲,穿男装本是为了行路方便。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弟弟,我姓花,夫家姓竹,你随我姓花,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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