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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舞缭乱,影缭乱,皮鼓在他的足下鸣响,伴随着急促的银铃声。倏地一个回落旋身,他束发的银冠摔飞出去,在夜空中抛出一道银线。

  没有预料中美若流华的青丝飞散,铺天盖地的白发在他的脑后扬起绝美的弧度,缓缓落于肩头靥畔。

  心跳骤然而停,周围再没有任何声息,没有任何人的存在。一切光影都黯淡下去,惟有红绫鼓面上如雪翩飞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中。

  他怎会……白了一头长发?

  怎么……可以!?

  锐痛在心底滋生泛滥,仿佛张狂的野兽嗜咬着旧日回忆中的点点滴滴。

  曾经与他临波月影下惊鸿初见,曾经与他烟雨亭心顾盼娉娉,曾经与他花树下嬉笑怒骂,也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再相见的那一天,他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而我已是满目疮痍一身疲惫。

  只是万万想不到,如今的他竟也是一头白发,不复见当年的潋滟风流。

  “自你离开醒月后,那人日日在香雪海中流连,有时坐在树下狂饮至烂醉,一坐就是几日不起,人人都道他着了魔,患了失心疯。在外人看来,他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从来都是一幅冷心冷血无牵无挂的样子,其实他终究不过是个人而已,是人就敌不过自己的心,再怎么装着不在意,逼自己去恨,去忘情,可总也逃不过心里真正的执念。”

  “有人曾对他说,这世间最难求的便是真心人,而他苦等了千年,也无非是求个真心人。人心冷暖就如饮水,惟有自知,善或恶,也绝非表面看去的那样简单。有些人面热心却冷,有些人表面冷若寒冰,内心其实如火炽热,只是再烈的火,烧了千年终也有熄灭的一天。”

  “他说,他宁可负天下人,却不能负了那人,那人当年宁可负了他,却不肯负天下。这天下既然是她要的天下,他便拱手相送,也只为了博她一笑。凝晶雪几度轮回,他的魂魄化为雪莲守在那人的脚下,看着她站在山巅上痴等,看着她亲手建起望舒山庄,将冰棺沉入千年寒潭。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草木无知,不能言,不能语,惟有陪在她的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那样看着她,等了她几千年。”

  “他说,再世为人,他把什么都忘了,却独独还记得她,历尽千帆,他终于找到她,却发现她早已忘了一切,甚至还怕他,怨他。这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可笑,究竟是谁比谁更无情些呢?谁亏欠谁更多些?真真是算不清了。”

  “他回到凤阳城后屡次涉险,那时正是皇权易位的关键时刻,几乎到了九死一生的关头,他却还是耐不下性子,跑去东皋见她。记得是个下雨的日子,他远远地站在桥头上望着她,盼到了,见到了,站得那么远不敢过去,怕给她惹上祸端。手里的伞骨早已捏得粉碎,雨淋在身上,打得透湿,却也没在意,回来后终究是大病了一场,生了病的人,嘴里模模糊糊地总是叫着她的名字。”

  “说是恨她,要她尝尽当年自己受过的苦楚,可无爱哪里来的恨?闹了这些年的别扭 ,乍闻她要嫁人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旁人看了都心酸,外面上还要装出一幅风轻云淡来给世人瞧。用尽了手段,费尽了心机,到头来却都报复在自己的身上,人说天作孽尚可恕,这自作孽,怎么活?”

  “东皋新帝登基娶妃的那一夜,他枯坐在龙椅上一夜白了头,第二日朝野上下无不惊动,他也只是下旨封了众人的嘴,再不许提起这事,只说是经年累月操劳过度所致。谁不知他当年登基,以天人之姿倾尽天下,只是如今风仪不再,叫人无端叹惋罢了。”

  “这样的一个人,叫人瞧在眼里,替他疼在心里,他却也只是说,等她回来了,要求她一句真心原谅。姐姐,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后面的故事,该怎么讲下去呢?”

  苏沫认真地看着我,我却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眼中的泪,仿佛断线的珠潸然落下,再也看不清他的容颜。

  是恨也罢,是爱也罢,传说或真实,突然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千年是等待,千年是情殇。

  原来,他一直在距我最近,亦是最远的地方,默默守候。

  无尘从袖底伸出手,为我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我回头看向他,他浅浅一笑,附到我的耳边轻声道:“不管你如何做,我会一直陪着你。”

  轻柔的只言片语,仿佛雨露甘霖灌入干涸的心田,我茫然看着他点头,再回首望向高台之上,那兀自跳着迎凤归鸾的纤白身影。

  似是有所感应,凤鼓朝凰舞截然而止,公子兰一身清寂端立鼓上,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雪色面具。

  隔了几重人海,那淡淡投来的一瞥,却像是跨越了万水千山,视线交会的一刻,心头刹时间涌起无尽的惆怅空茫。

  他的唇边扬起一抹弧度,冷若天上的银辉皎月,我下意识地退后半步,紧紧攥住了无尘的手腕。

  “姐姐,过去啊!”苏沫催促道,在我的肩头推了把。

  我抓着无尘的手不肯放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不,他要等的人是迦兰,不是我,我不是迦兰,不是他要等的那个人。”

  “好糊涂的姐姐!你若不是迦兰,为何会一夕白发?千年前欠下的债,今生理当由你偿还。你若不是她,为何能够摘下凝晶雪?忘途川的铁索只渡有缘人,你若不是迦兰,早已摔下山崖粉身碎骨了。你若不是她,为什么看到他白了头发,会伤心难过成这样?你若是心里半分感觉都没有,现在又在怕什么?”

  苏沫的话字字句句敲在我的心头,我确是怕了,我怕自己无力承受这份缠绵了千年的情缘,我怕自己泥足深陷,终有一日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敢迈出脚步,怕一旦迈入一步之前的那个世界中,一切都会从此改变。

  “迦兰,醒月国乃是你一手开创,你要藏到什么时候才肯现身?你要叫黎民百姓一个个对你叩首膜拜,才肯出来相见吗?”

  公子兰的声音在高台上幽幽响起,立时引来围观民众的鼓噪耸动,有甚者已经跪地朝天礼拜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当此情景,他是逼我不得不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现身,从此醒月神女的名号,就算是死死地扣在我的头上了。

  心底不由地涌起一股悖逆感,我松开无尘的手,冷冷扫量苏沫一眼,开口问道:“阿苏,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旧事,是他派你来当说客的吗?”

  苏沫抬手搔了搔鼻梁,展眼望向夜空,嘿嘿一笑:“姐姐,你别怨他,很多事他也是无心中说了,并非故意要让谁知道。我不忍看他一直被误作坏人,因此才自作主张告诉你这些实情,要怪,你就怪我多事好了。”

  “若果如此,可真要多谢你费心了。”淡淡地回他一笑,我踏前一步,走入眼前的万束浮光掠影中。

  月光混沌在琉璃宫灯的烛火下,倾洒在公子兰的脸上,他鬓边的白发被夜风吹拂,丝丝缕缕飘扬在夜色中。

  一步步地向着他走去,脚步似有千斤重,身上的红绫长裙被流光耀亮,刺伤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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