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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连慧任我跪着,也不说话。这地砖异常冷硬,跪在上面极不舒服,我在心底把老太婆骂了个透,只盼她赶紧让我走人。

  "前几日老婆子听连真提起,说是花家寨二郎的女儿极有趣。小丫头,你可知咱们含章宫为何满天下地寻访妙龄女子?"我心里正骂不绝口,连慧一句不着边际的问语,让我一下子愣了神。

  "听姑姑说,是公子兰要找到转世神女,才派人四处寻访……"我按着连真的话回禀,生怕哪句说错了惹这位老人家不高兴。

  连慧晦明莫测地盯着我,悠悠地喝下一碗茶,才开口道:"只说对了一半,传说一事终属虚幻,寻找神女转世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这含章宫是公子兰的根本所在,早八百年里也不知给埋了多少眼线时时刻刻盯着咱们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来旁人臆测,更何况是在世人眼皮子底下做些偷天换日的事情呢。"

  我怔怔地看着连慧,完全没有明白她话中的含义。她看我一脸茫然,放下了手中茶碗,冷笑道:"娴月殿我这几年是去不动了,也不知连汀是怎么当的差!我看你不是池中物,早晚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咱们公子将来终有一日要登天揽月,到那时你可莫坏了公子的大事。"

  冰冷的话语从头上传来,我浑身一颤,偷眼看上去,连慧的唇角向下耷拉着,眼中森寒淋漓。如果不是碍着我身在天香阁,只怕她这会子就要把我这条小命料理了。

  冷汗刹那间在后背滋生,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应付连慧,只好将身子抖如落叶。

  她睨着我,隔了很长时间才又哼了一声,"你去吧,回去替我转告小谢,承蒙她还惦记着我老太婆。叫她放心,东西我还留着,至于给不给她,只看造化吧。"

  我扶着膝盖站起来,因为跪得久了,脚下打了个趔趄。慢慢走出百草堂的时候,我听到连慧在背后喃喃说了句话,仿佛是在说给我听,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天香阁畔的镜月湖,每逢月圆时还总不见太平吧……"

  回到天香阁,我把连慧的话一字不漏全说给小谢,除了连慧评价我那几句。小谢听过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只告诉我对天香阁第二重里的书籍上记载的用点心,自己多学些东西。

  得了小谢的话,我每天钻进天香阁努力看书,也不管外面的事。日子过得分外太平,只是偶尔在心底想起娴月殿和百草堂,浑身猛地不自在起来。

  小谢整天把自己关在行香水阁里,研究些花花草草,我看她有时蹲在水边看看游鱼,有时蹲在树下拔拔青草,小脑袋瓜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半旬匆匆过去,月中时,小谢给了我一块木头疙瘩,吩咐我晚上去镜月湖边把这木头洗干净,她等着用来配香料。

  我手里拿着半截烂木头,左瞧瞧右看看,只觉这木心已经烂透,嶙峋错结,颜色深浓,搞不清是用来做什么的。问她为什么非要半夜洗木头,她笑着说,子夜时分镜月湖的湖水返上寒气,可以让这东西更合用。

  她吩咐,我照办。刚入夜我就拿着烂木头坐在镜月湖畔的山子石上,抬头看着月挂中天。夏夜长空上繁星密布,银白月光倾洒了整个湖面,草丛里几点蛙声虫鸣,借着水汽,数不清的萤火虫飞舞在湖面上。

  月光,萤光,镜月湖畔一片辉光缭乱。

  我看看时候差不多了,站起来蹲到湖岸的低洼处,将烂木头浸在水里轻轻洗涤。

  夜风微拂,晚香暗浮,月上寒蝉,正是香梦沉酣的时刻。

  天籁之间,一道凌空长影划破满天的寂静,逾水逐波而至。月影中,飘曳翩飞的衣袂浅淡似水,青丝如瀑随影轻扬,仿佛是从月宫中走出的凌波天人。

  惊鸿剪影,绝胜风流。

  我怔怔地看着那道凌水身影,忘记了手里还拿着块烂木头,直到突然惊觉手里没了分量,一低头,正好看到木块缓缓沉入水底。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不知为何,我不想惊扰了眼前的月中人,尽管那只是临水的一道剪影,却美好得仿若梦境,让人如痴如醉地沉迷。

  这是仲夏夜的一则美梦,是含章宫中不灭的神话!

  月荧皎皎,皓白华彩,是月在衬人,抑或人烘托了月,竟是难分。

  烂木头终于沉得没了影,我忍不住叹口气,这下没法向小谢交代了,看来我等下只能下水捞木头。

  月影横斜,那道身影蓦然转身。

  一瞬间,我只觉视线中凝固了一双眼眸,眸中寒光数点,清冷光辉。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心中只反复想着那双眼,和那眼神中悠远的神思,直到沧海桑田……

  月轮中,那人辉月流曦般的脸庞,俊美无俦。

  是月化作了人,在今夜来到这镜月湖上。那人分明站在我的面前,我却感觉不到半分的真实。

  只一眨眼的工夫,平湖冷寂,没有了那个人、那双眼,长空中挂着一轮圆满的冷月。

  叹气,再叹气,我收回视线,脱下鞋放到岸边,提起裙子跳进湖水里,泪眼婆娑地摸索着捞那根烂木头。

  雾气弥散,一切归入了夜的寂静。

  来若昙花,去若朝华,消于无形。

  原来,是我做了一则关于月夜的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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