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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他哑着声音低低唤她一声,暖热的唇息拂过她的手腕。

  她的身子在一瞬间战栗,这滋味太过熟悉,那是只有他才能令她酥麻发颤的感觉。

  烛光细苗轻晃,这一刹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西华宫中他半夜伏案,她为他披袍,他抱着她亲吻她,她一阵轻笑。

  记忆太过美好,却又同样残忍,令她眼角又湿。

  他瞥见她眼角水光,蓦地垂下手臂,继而又阖上眸子,再没出声。

  到底不是当初。

  她收回手,缓缓转身撩帘,躺回榻上,面朝内侧,紧紧紧紧地闭了眼。

  翌日天明,她独自一人去给青云饲草,手抚摸着那具御赐鎏金宝鞍,静默了许久。

  却要回去时,却见有士兵急急地来找她,说是岳临夕自舒州城中回了大营,请她入城去。

  她胡乱将两只手在裙侧擦了擦,便连忙随士兵回了中军大帐,就见岳临夕在侧,正与他在说着什么。

  舒州城中的遗臣们皆已同意,只是恳望见她一面,这确是在情理之中。

  他略略一问,便将岳临夕打发到帐外候着,然后转而看向她,“挑个人陪你入城,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点了点头,想着道:“就叫殿前司的卢多陪我去罢。”说罢,便转身要走。

  但他在后面叫她,“孟廷辉。”

  她回头,就见他眼神清锐地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的心头突起酸涩,轻声应道:“知道了。”

  “去罢。”他低声道。

  她曾经欠他一个回来,欠他一个孩子,欠他一生一世的相守以共。她曾毫不留情地与他生离,更曾想任性专横地与他死别。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

  只是这一次,他断不会再让她离开他,更不允她一走就不回头。

  这江山天下若是没了她,于他而言便不再是完整的。

  章一五三 如许江山(下)

  舒州城中并没她想像中的仓乱。

  与从北境一路南下所路过的数座州县相比,舒州城中可堪算是井然有序民生尚安的了。

  卢多本在殿前司侍卫班,从前在京中是见过她的,此次随皇上出征北上,虽看不明白她与皇上之间这种种事情,也不明白她去舒州城中是要做什么,却还是恪尽职守地一路护着她,不多一句闲言。

  岳临夕竟也出乎寻常地没有同她怎么说话。

  孟廷辉心下暗想,当初他因她之故而被英寡截杀近千人马,又被逼派了眼下这差事,想必心中是怨恨她的。但若不是因他招供,她中宛皇嗣的身份又怎会暴露?她心中亦是怨恨他的。

  如此一想,她便也不乐于主动与他搭话,只待他一路将她带到相约之地。

  舒州城被寇军攻占时,知州早已被杀,因而这城中的知州府衙便成了这些中宛遗臣们的聚首议事之处。

  三人下马,岳临夕先行通报。

  她打量了一下府事院内,见有数个持械士兵守着,眉头不禁蹙起。

  身后卢多突然拿什么东西碰了碰她,她回头一看,见是一把短刀,又见卢多冲她使的眼色,便飞快地接过来收进裙腰内。

  待到入内时,那几个士兵果然来搜卢多的身,见没搜出什么东西来,便放卢多随她一并进去了。

  她身份尊贵,自是没人敢来搜她,一路入内走到最里面那间屋子前,卢多又被人拦住,说是只准她一个人进去。

  卢多不依,可却争不过那个人,顿时咬牙作怒。

  孟廷辉安抚道:“你且在这儿等着我,放心,决不会有事儿的。”然后冲外面守着的人一笑:“有劳。”

  那人忙道“不敢”,躬身推门,请她与岳临夕进去。

  他二人一前一后进去,里面早已坐了数人在行,一见她的身影,便纷纷起身,垂头行礼。

  岳临夕引她到一位略为年长的男子面前,道:“这位是原中宛朝中吏部侍郎范裕范公,中宛亡国后受诏数次却未出任,二十多年来一直留在建康路。”

  孟廷辉张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范裕,却只是笑笑,没多言语。

  当年中宛的那些故老重臣们如今皆已作古,这一个原吏部侍郎当是这些人中最大的官了,而这范裕如今虽已不复年轻,可却还是能想像得出来,他在二十多年前是怎样一个傲骨铮铮的男子。

  见她面对范裕都不开口,岳临夕也不好再引见这屋中旁人与她,只是对范裕道:“范公有话可以问了。”

  旁人只觉她态度倨傲,也不敢主动来与她搭话,一时间这屋子中的气氛竟是格外僵冷。

  范裕对岳临夕微微晗首,使了个眼色,见岳临夕转身退出门外,才转眼看向孟廷辉,道:“大皇子郑国公当年本有一幼子,却在国破之时被敌军所杀。乾德三年二位皇子受诏迁往京中后,大皇子才又得以娶妻,可惜也只得了一女。”

  孟廷辉轻愣。

  没想到这范裕一张口,便是这么一番单刀直入的旧事重提,上来便直言她的身世,倒让她丝毫没有准备,一时竟有措手不及之感。

  范裕悠然落座,目光探向其余几个人,不慌不忙地,像讲故事一般地开口道:“乾德六年秋,平王以莫须有之罪名诛杀孟氏四公及其宗亲,四公阖府上下莫论清客门生还是丫鬟小厮,没有一人得以幸免于难。是夜,郑国公独女的乳母抱了她去逛市子,留了自家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在府中,却被皇城司的人当作郑国公的独女给杀了。乳母在街上闻得孟府生变,便抱着女婴在街角窝藏了一夜,翌日听见自己在孟府做清客的夫君亦已丧命,这才带着郑国公的独女一路逃回了潮安北路的娘家。

  她回到潮安才发现自己又有身孕,欲带着孟氏独女避难于娘家,可却不为娘家人所容,硬迫她下嫁与外汉。她为保全孟氏血脉,遂将女婴托付于冲州城外的尼庵中,自己远嫁成府路农户人家。她本欲过些年,待日子过安稳了,便去尼庵中寻人,可却没料到乾德十四年时朝中那一道整饬潮安寺庙尼庵的诏令,令她从此就失去了那女婴的音信。随后辗转十余年,当她与我等稍稍探得一些眉目时,却发现那女婴已经成了当今皇上最宠信的女臣。”

  孟廷辉一直到听他讲完,脸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轻轻道:“你倒知道得清楚。”

  范裕道:“当年你的乳母,正是尹清的亲娘,而尹清则是当年惨死于孟府中的那名清客的遗腹子。”

  她微怔,片刻后又低眼,不予置评。

  范裕突然起身,脸色变得极严肃,冲她道:“当年中宛亡国之殇是何其痛也,孟公之死又是何其冤也!你的乳母为了保你的命,是吃了多大的苦,我等为了今日这一刻,又是忍辱负重了多少年!可你竟然做了那男人的皇后,同意那分封一事,你可对得起所有的这些人这些事。”

  孟廷辉抬眼扫了一圈众人,最后盯住范裕,道:“可是你等却不知道,当年倘是没有他,我早就被冻死在破庙中了。当年救我于寒夜大雨中,又将我送去冲州女学的贵人,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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