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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你怎么……知道是我?”

  华镜尘合拢书页,抬起头来,向她微笑,仿佛答案是个秘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她最爱他这样的笑,一如冬日煦暖阳光,暖暖洒入她的心田;她忽然觉得自己又要醉了。

  华镜寒脸上隐约发烧,不禁舌头打结,胡乱道:“你……你怎么不坐着看?站着多累。”

  “那是宗主的座位。”华镜尘回答,口气中并无谄媚,只有一颗诚心。

  红莲宗主不禁惭愧万分,她怎么了?就这么简简单单被连长安挑拨,竟真的开始怀疑起尘哥哥了吗?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宛如谪仙的亲人,怎可能是害死爷爷的凶手?

  “我……”华镜寒轻咬樱唇,“我也许做错了。方才我私自去了连……莲华之女那里,她挑拨我,我没沉住气,我对她说露了嘴……说我们要惩戒慕容澈……”

  “噢?”华镜尘并没生气,反而似乎很感兴趣,“她怎么回答?”

  “她说……她说慕容澈是她的仆人,是死得其所。”

  大概有足足半柱香功夫,华镜尘脸上一片空茫,随即他却笑了,不再如冬日暖阳般熨帖,而是放声狂笑,几乎声震屋瓦。

  华镜寒被他声音里陌生的狂乱意味惊得变了脸色,而自己的兄长则很快收了笑,反夸奖她:“没事的,我早猜到会这样,你做的很好。”

  “尘哥哥……”

  “你告诉她别的了么?告诉她我们已决定明早日出时对慕容澈处刑,他的剑上明明白白都是我红莲的血,众目睽睽,证据确凿。”

  “我还没……”

  华镜尘将手中书册“啪”一声拍在紫檀桌面上:“那也没关系……这样吧,找个教养一般的侍女,不要伶牙俐齿的,蠢笨些倒好,我教她一番话,让她去转告连长安。无论她信不信,总会有个应对……”

  “……尘哥哥!”

  “怎么,寒儿?你没听清么?”

  红莲少女忽然觉得有些伤感,有些悲哀,但那伤感和悲哀却和晚春时看着百花残落时所流的泪水全然不一样,无疑凝重许多,艰涩许多,也真实许多。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简直不像她的活泼性格:“尘哥哥,你想借我的口把话说出来,那当时……当时为什么不和我直说?”

  华镜尘的表情却没有半点不自然:“这不适合你,”他答道,“我若告诉你这是计谋,你在连长安面前一定会露出马脚。”

  “所以你就……你就利用我?”

  华镜尘微微一笑,竟然默认了。

  华镜寒朦朦胧胧中觉得,脚下一阵松动,仿佛坚硬的砖石瞬间化为了朽灰。她想说些什么却全然无法开口,只见华镜尘从怀中掏出一枚方胜,递在她手里,吩咐道:“寒儿,这是我拟好的名录,一共有三十四个人,他们大致的情形我都写在上面了……这些人是我红莲华氏的精粹,他们虽然身份各异性格各异所长也各异,但全都野心有限;并且最重要的,出于承诺、出于忠义、出于仁慈或者单纯出于对你这个人的喜爱,一旦有事发生,他们都会坚定支持你,你可以放心信任他们——就跟信任我一样。”

  少女越发觉得不对劲儿了,胸口有隐隐的预感不断滋生。她刚想开口,却见华镜尘一摆手,不容她打断,继续道:“你带着他们回祖宅去,立刻离开这里,你刚刚坐上这个位置,根基太浅,必须用心整顿族务……华家那些麻烦的少爷小姐们,此刻都在别院,这正是最好的时机,机不可失……”

  “尘哥哥……”她走向前,似乎想要像平常那样,像个长不大的妹妹一样,牵着兄长的手臂撒娇,“你还在瞒着我,对不对?这里还会有……大变故发生?”

  华镜尘不置可否,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浮着一层浅淡流光:“这种事……并不适合你。总之相信我,答应我,回府里去等我。我忙完这边即刻便赶回去,在我回去之前一步也不要离开祖宅。”

  她实在厌倦了这种敷衍口气,她已十八岁了,十八岁了!她早就是个成年女子!怒气猛地袭来,华镜寒后退一步,双臂连连挥舞:“够了!我不再是小孩子了!连长安说……连长安说爷爷是你杀的,是你……不是她!我当然不会相信,但是……但是假若你还是这样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总有一天你会逼我相信的……我不是小孩子,我是……我是红莲宗主!”

  华镜尘脸上波光一闪,似乎在笑,似乎又有几分悲凉意味:“这气势很好,”他说,“记得你此刻说过的话,寒儿,你不能再是个小孩子,如今你是红莲宗主。”

  八六、别

  隔着一层热泪,红莲少女凝望爱人的双眼,一直望到那深邃无底的幽暗里去——可是突然,似有一道霹雳击入脑海,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同时涌现眼前。

  幻觉出现的瞬间,华镜寒还以为是塔下客房中的连长安再次发生了异变,但她很快明白并非如此,因为……画面并不一样。这些预感或者幻象,赫然全都是关于尘哥哥的:酒杯……笑容……长剑……血与火……

  华镜寒的身体一僵,她清楚这是什么。她自小就有这种能力,珍贵又禁忌——她就是传说中的“预言者”,在华氏家族的历史中,类似的孩子全都被迫毕生为红莲牺牲,被锁进堆满骨骸和尸体的灵室,用恐惧和死亡来滋养自己;直至有朝一日半疯半颠,于冥冥中沟通鬼神,得到新的“预言”来填补《红莲内典》里空白的篇章。

  尘哥哥自小就不断警告她,这种能力决不能被他人发现,否则她注定终生难见天日,不人不鬼了此残生。华镜寒一向听话,她从来都刻意回避它,假装那偶尔会一闪即逝的影子不过是荒诞幻觉。直到在那遥远的草原上,她第一次目睹了“天之君”,这种幻觉才终于强烈到全然无法回避的地步——挥之不去,挥之不去……

  身负预言之力的红莲宗主终于惊叫起来:“你究竟想做什么,尘哥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根本不打算回府里去,你在……骗我?”

  华镜尘脸上怫然色变,他大踏步上前,伸手牢牢掩住她的双眼,低声喝斥:“谁让你使用你的力量的?你难道忘了吗?你答应我永远都不要主动去用的!这是在星塔,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有个万一……”

  红莲少女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她拼命牵住华镜尘的衣袖:“你想做什么?尘哥哥,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实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她这般接近了。自某种特别情意在他与她之间萌生,即便带她同行,他也刻意若即若离。少女的发丝轻触他的鼻端,少女的肌肤在他手底轻轻颤抖,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两只手……热得发烫。

  她虽万分单纯,可也同样坚定;正因为过于单纯,所以比普通人还要坚定一百倍。

  他本只想留给她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一场好梦,可不料,她却……“看见”了……

  ——这是所谓“命运”给他的奢侈吗?给他机会……道别?

  毕生唯一一次,华镜尘决定放任自己。他没有挪开掩着少女双眼的手,却俯就身子,将自己冰冷的薄唇送到她滚烫的脸颊边。少女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温存吓坏了,几乎是顷刻功夫,华镜尘便察觉到自己的手掌下面湿漉漉的,她竟哭得更加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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