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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刺客!

  随扈塔索的数名从者立时高声喝叱,手中兵刃纷纷出鞘。那名刺客——或者该说“死士”——头戴硕大的巫祝面具,遮住了整张脸,也遮住了至少一半的视线。可他的身手依然矫健灵活,“当当”数声已挡下朝自己砍来的几件兵器,同时身形微错,用左肩和大腿硬接了剩下两记不足致命的攻击;就靠这拼命拼出来的半丝空隙,右手节杖毒蛇般递出,在众人的惊呼里,杖头半截尖刃尽数刺入了扎格尔的背脊。

  变故骤起,这一下场面赫然大乱。如今赫雅朵的丧讯早已传遍,大阴山周遭齐集的大小部族九成九都派来了致哀的使者。这场血腥刺杀便在使者们的眼皮底下上演,所有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

  说时迟、那时快,简直是刹那工夫,刺客出现,塔索受伤;再一眨眼,戴面具的死士早已被护卫乱刃分尸,而扎格尔也跌下马背,地上血肉狼藉。

  各部族的使者都不是傻子,可猝不及防,各人肚中鬼胎还未及转,早有阿衍部的武士一拥而上,无论身份高低,统统给缴了械五花大绑。使者们不敢妄动,这时候谁要反抗,就是现成的靶子,恐怕立刻会落得和那倒霉的刺客一样下场。他们只有拼命使动那张嘴,不约而同高呼冤枉。

  “塔索遇刺,便宜从事,各位担待。”混乱中有人排众而出,朗声回答。话语虽礼貌十足,可脸上的表情几若寒冰。

  认得他的使者们见到这般肃然模样,也只好把求情的话暂时咽在肚子里。众所周知,“金帐总管”厄鲁是塔索的左右手,年纪虽不大却一向老成持重,铁面无私。

  “全力救治塔索,彻查营地,还有,速速回禀塔格丽……”厄鲁飞快吩咐左右,说完,眼光扫过地上的刺客惨不忍睹的尸体,更加了一句,“大阏氏的葬礼也不能耽搁,先把这里清干净!”

  ***

  夜幕低垂,星子一颗一颗点亮。今夜在这大阴山方圆百里之内,处心积虑想要扎格尔死的人不知凡几。此刻就是那些满脸关切的使者之中,想必也有不少人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思——当然,这种“幸灾乐祸”里难免也加了杂质;毕竟万一塔索不治,阿衍部的人发了狂拿他们所有人陪葬,那倒是堪忧之虑。

  所以,当医者和侍从无数次出入之后,金帐的羊皮垂帘终于全部卷起。瞧见这光景,被逼双手反剪跪在帐外的使者们,一半满怀遗憾,一半也不由松了口气。

  阿衍的塔索没有死,至少现在还没有死。虽然那张脸几近蜡黄,身子在美丽的塔格丽的扶持下依然摇摇欲坠,但他好歹还能自己从金帐里走出来。

  塔索艰难地侧过脸,口唇微动仿佛说了句什么。塔格丽立刻抬起头来,用异族的语言轻声重复。候在二人身后半步的厄鲁随即迈步上前,一挥手:“给客人们松绑吧。塔索说谢谢,谢谢你们来送朵颜阏氏。”

  原来终究是死者为大,没有什么比葬礼更为重要。纵使营地内风声鹤唳,纵使使者们忐忑不安,这场突兀的刺杀依然只是件小小插曲,仪式如期举行。

  男人们运来大批木柴,在旷野中搭出一座方台。女人们则捧出贵重的香料、珍贵的织物以及阏氏生前爱用的器具,堆放在平台的四角。不知何时歌舞已然停歇,大队巫者们踪影不见,只剩位年纪极大的巫师首领在平台旁盘膝而坐,手持骨槌,用力擂响一面牛皮大鼓。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今夜我是谁,为何独伤悲——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原来我是谁,从今往后,不再伤悲——

  一层一层围拢柴堆的男女,随着鼓声齐声歌唱。他们统统骑在马背之上,手中握着燃烧的火把。此刻若有传说中的天人在夜空中凌风飞过,偶尔低头,一定会因为惊艳而目瞪口呆吧?在脚下黑暗无边的原野上,竟有无数渺小的火焰组成了数十层环环相套的光圈,这大片摇曳的绚丽光海甚至连头顶璀璨的银河也要黯然失色了。

  众人的歌声湮没于风中之时,光焰的外围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一道闪烁光带便从这缺口中突入,刺穿一道一道圆环,直插人群的中心。光带的最前方是两个异常明亮的火点,那是浇满羊脂油膏的特制的松明——那是塔索扎格尔·阿衍和他的塔格丽。

  塔索遇刺的消息自然早已传开,此刻看清扎格尔并不用人搀扶,独自坐在马背上手擎火把,想是伤势并没有传说中的严重,阿衍的族人们不禁欢呼起来。可是在他们的呼声里,一向笑口常开、全无架子的塔索却没有点头致意,更没有挥手应答,反而始终冷着一张脸。

  鼓声停歇,扎格尔与连长安并肩来到平台之侧;两个人一左一右翻身下马,高举火炬引领身后十六人抬的巨大木质灵床登上平台。灵床上安睡着盛装的朵颜阏氏,双目微阖,唇边带笑,双手于胸前交握,怀抱那柄已故的大单于求婚时赠给她的护身短刀。

  厄鲁牵着一匹毛色如夜空般漆黑的牡马来到平台前。马是匈奴人的伙伴,活着时骑着它征战、骑着它放牧、骑着它在草原上流浪;死去后也要骑着它去往逝者的黑色国度。方才那擂鼓的老巫师站起身来,枯瘦的手从腰间颤颤巍巍拔出一柄祭刀。只一闪,那匹牡马几乎没什么挣扎便扑倒在睡着的阏氏脚下,热腾腾的马血瞬间便浸染开来。

  “送大姆一程吧,新生者……”老巫师收回祭刀,嘶声道,“亡者的路并不好走,用火与烟替朵颜阏氏指引方向吧……”

  依规矩扎格尔此时应该带领她的塔格丽上前,一同抛出手中松明,点燃火堆。可阿衍的塔索却一动不动,反而开口道:“不,还不能够。送别大阏氏还需要一样东西,需要——仇人的血!”

  因为伤势的缘故,扎格尔的声音颇有些中气不足,但那最后四个字实在是咬得铿锵有力,在野风之中仿佛金铁般鸣响。

  作为各部族的代表,使者们凭借自己的贵宾身份得到了距离灵台最近的内侧位置。扎格尔此话一出,众人当即大哗。只听阿衍的塔索轻咳一声,续道:“神之口,长生天赞许血债血偿,是不是?”

  巫者同样满怀错愕,却也只有四平八稳回答:“长生天首肯复仇的权力,更庇佑勇者的义举。”

  “好,那就好……”扎格尔不住点头,一挥手,使者的队伍之中便有人惊呼出声,几名早已埋伏好的武士从阴影中扑出,“嘭嘭”几声响,三四名头戴昂贵皮帽的男子已被折断手脚丢出了人群。

  人群中的明眼者早已瞧出了关键所在:“且鞮侯!他们都是……右贤王且鞮侯的人……”

  六十、海枯石烂

  连长安手持火把,孤绝而立,始终冷眼看着面前正在发生的一切——仿佛自己并非这场精彩戏码里的重要角色,只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一般。

  没有人知道,在她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昨夜半梦半醒之间,赫雅朵阏氏留下的那句话:“我送给扎格尔……我的‘死亡’。”

  是的,在这场因为死者而举行,却因为活人而横生枝节的葬礼之中,阿衍的塔索切实收到了自己的养母最后的礼物。他没有辜负这件遗赠,更不会错过这个良机。

  一具穿着巫祝长袍、头戴面具的尸身被人抬到柴堆下,面具掀开,露出张在场的许多人全都认得的脸孔。那是且鞮侯手下某位小有声名的武士,也是他这次派来吊丧的使者之一。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右贤王其余的使者们大惊失色,同声叫喊起来,“克里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他绝不可能是刺客!”

  可惜,无论他们再怎么分辩,也不会有半点用处的。白日里刺杀塔索的刺客假扮成跳舞的巫祝,然后死于乱刃之下,这是事实;此时一位巫师打扮、且身上有无数刀口的死人被发现是右贤王的亲信,这也是事实。那张面具迟了半日揭下,两个事实便自然而然地在众人的脑海里合二为一……栽赃栽得如斯简单却又如斯巧妙,右贤王早已注定百口莫辩。

  果不其然,没有人相信那些无辜的使者们的剖白,关于且鞮侯蓄养刺客的流言早就在草原上传遍;右贤王一心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金帐的阏氏,连长安的突然出现让他恼羞成怒这一点更是众所皆知。不光阿衍部的族人们群情鼓噪,叫嚣着要将几位可怜的使者撕成碎片;就连其余部族的吊客们,也纷纷从眼底流露出清晰可辨的愤意:“你们不顾长生天的规矩,在大阴山脚下、在大阏氏的丧礼上、在库里台即将召开之际闹事,竟然还连累我们殃及池鱼?”

  ——阴谋诡计啊……连长安将一切尽收眼底,不由无声喟叹、自嘲的喟叹;论及这种小伎俩,心思单纯的蛮族哪里比得了卑鄙阴险的汉人?什么左贤王什么右贤王什么金帐什么白帐,又哪里及得上浸淫在其中扎根在其中以此为养分活了数百年的连家?

  扎格尔是主使,厄鲁是帮凶,却唯有她才是真正编织这场大戏的那只幕后的手。昭华公主的声音言犹在耳:“……女人也有自己的战斗方式,长安。你能不能变得奸诈残忍来保护他?你能不能把自己置于暗处而让他稳立于阳光下?”

  “我能的。”她对着柴堆上微笑沉眠的逝者再一次承诺,“我会保护他;用女人保护男人的方式保护他,用妻子保护丈夫的方式保护他,哪怕……哪怕是用我最不喜欢的方式保护他——我一定能做到的。”

  ——于是她便看着,一直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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