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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这还不好说……不过,这消息现在已沸沸扬扬,总有八九成可能性了。”

  连长安双膝一软,刹那间竟像要站不住了。扎格尔向前两步将她的重量稳稳接在怀中,发现她在疯狂的颤抖。

  “……怎么,长安?我原以为你会高兴的。”

  “我是在高兴!”连长安猛地张开手臂,死死环抱他的肩膀;力量用得那样重,以至于浑身的肌肉都变得硬邦邦的。她拼命咬着牙,不让双齿发出“咯咯”的声响,“我真的很高兴……可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害怕。”

  ——我觉得害怕。害怕命运的颠倒,害怕人世的无常,害怕在它残酷的指尖,最深的爱与最深的恨同样犹如无根之草;它像弹奏琵琶一样,癫狂地弹奏华丽乐章,于苍空的高处哈哈大笑,把最坚定的信念与最决毅的誓言轻易击得粉碎,拉朽摧枯。

  ——我的确非常喜悦……但我竟恍然发现,激奋传入身体,却变成难耐的战栗;喜悦到了极致,只剩下黑色的恐怖——我直视过这样的黑色,我知道在那之中,安睡着尖牙利齿的怪物。

  笑容终于爬上了扎格尔的嘴角,那样柔软的笑。他一下一下轻抚着连长安的背脊,用手指梳理她飞散的青丝。“怕什么啊,小丫头……难道是害怕自己的好运吗?他们汉人的话是怎么说的?圣天子有百灵护体,只能说明他并不是真龙。”

  轻易之极的,不安开始渐渐平息;他一定是有魔力,一定是的。

  扎格尔怀抱着她,絮絮说着,讲到热处,嘴角不由落下,轻吻她耳后的肌肤:“……汉人虽不如我们匈奴男儿血性刚强,人数却比我们多百倍千倍;他们若自己不乱,我们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哪怕今天杀一批,明日再杀一批,也杀不绝啊……幸好他们总是内斗不止,这可是好事。不管他是真死还是假死,其实我倒希望传得越乱越好;一乱起来,我们才有机可乘。”

  连长安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在他的怀抱里抬起头来:“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在她心里,无论是光还是影,他始终是高高在上坚不可摧的;哪怕是根深叶茂的连家都败给了他,怎么会这么轻易而突兀地死掉?

  “据说是中了奇毒,药石无救,整个人从头到脚一块一块烂掉,死的时候根本是个怪物了。”

  “……毒?”连长安一怔。刹那间似乎有什么意向飞过她的脑海,她伸手去抓,却捞了个空。

  “不过赫雅朵却不这么想,她说那个叫做拓跋辰的摄政侯爷不简单。此人之前根本名不见经传,似乎只是个富贵闲人,可就是在短短半载之间,先是让妹子当了贵妃,继而掌握朝政,再来皇帝就死了;他找到了一个据说是后宫女子生的才半个月大小太子继位,当上了顾命大臣——这一切实在都太突然了……长安,你认得他吗?”

  连长安犹豫着,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似乎在那场沉香殿上满是甜腥的欢宴里,有个穿着华丽一脸酒色之气的青年男子捻开一柄折扇,扇面上飞扬着三个洒金的大字:殿前欢。

  ——只有这么一个模糊地景象而已,除此之外,拓跋辰——如今这个长城南北大河上下最炙手可热的名字,再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痕迹。

  “……好了,别想了,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你去想之前的男人之前的事,我还没那么大度,”扎格尔再一次吻了吻她的耳根,忽而诡秘一笑,“你是不是该起来了?好香,我怕我会忍不住。”

  连长安一拳打在他肩上,扎格尔装模作样的叫起来。她想要挣脱他的怀抱,他却把她搂得更紧。他微眯着眼去摸索她的唇,口中含糊不清道:“你可记得啊,你再刺激我,我就真把你吃了……”

  他讲得那样自信满满,简直可以说是眉飞色舞。仿佛要让自己的威胁更有效力,真的张开口,咬住她的下唇,极仔细、极仔细的,描摹她贝齿的线条,追逐她美妙的丁香舌……

  “……真甜!”他终于放开她,满脸都是得意。

  连长安双颊火烫,捂着嘴恨恨瞪他,恨恨道:“甜什么甜?一股奶皮子味!酸死了!”

  扎格尔不禁哈哈大笑,连长安也跟着咯咯的笑;却越笑、退得越远,再也不敢倒进他怀里去了。

  “……萨尤里,”扎格尔忽然高声喊,“萨尤里进来!”

  方才那个捧银瓶偷笑的女侍不见踪影,帐帘掀开一条缝儿,大大方方走进来的却是连长安很熟悉的额伦娘,她问:“塔索,什么事?”

  “别装了,你一直在外头偷听吗?想笑就正正经经笑吧,嘿嘿……去再拿一个银碗,给塔格丽倒点酸奶皮子喝,我知道她馋了。”

  额伦娘却没有答应,反抱着瓶子把扎格尔的银碗装满了,当真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像着偷吃了半斤蜜糖的老狐狸:“再找只碗多麻烦?长安想喝,你小子继续喂她好了,这样吃得香呢!”

  扎格尔大声叫好,连长安却急急啐一声,身子忙向后缩。额伦娘和他们闹了一阵,渐渐收了笑,正色道:“阏氏在找塔索和塔格丽,说是四白帐的人都在往咱们这里赶,你们最好寻个因头出去躲一躲,可别这么早给人瞧清底细——胭脂说,不如趁这个机会去巫姬大人那里,去把断了弦的仪式之弓接好吧,这一趟总是免不了的。”

  四六、念吾一身

  头顶的云层散开了,大把阳光直刺而下;身边的苦命人们正在喃喃诅咒,诅咒这样一个注定干渴难捱的鬼天气。可他却并不在乎,反而抬起脸来,任烈炎之剑狠戳在皮肤上。阳光似乎烤干了他的疲惫,就连指尖都变的暖洋洋的——就连身体里那些无药可救的剧烈的毒,也被安抚了,发作渐渐平息下来。

  猛然间,他突兀地大笑;世界如斯美妙,活着如斯美妙,几近令人晕眩。

  鞭声破空,直抽向他□的背脊。因为不断溃烂又不断愈合的关系,那里早已满布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疤痕,苍白、鲜红、肉粉以及黧黑错杂在一起,让人连看一眼都觉得胃里翻腾不已——在这里,大家都叫他“阿哈犸”,这是匈奴传说中疤面鬼怪的名字。

  鞭子猛击在皮肉上,他的身子不禁向前一倾。鞭稍缠着的铁刺勾咬着伤口两侧新长出的肉芽,钻心疼。持鞭人正在骂骂咧咧,大半是“扭断你脖子”之类的威胁,他也无心去听。死算什么?比起失去一切、仅仅活着,日日夜夜遭受无休无止的折磨,痛痛快快一刀两断,又有什么不好?

  有时候他真想就这么死了算了,好几次发作之时,他甚至都依稀看到了传说中的冥土黄泉,那鬼影重重的河岸。只要一步,只要向前踏出一步……可是,若当真这么死了,就一切都完了。这是由胜者订立规则的世界,拓跋辰那小子必将煊赫一世,甚至还能以“一代贤臣”之名流芳千古——在太极宫中,在甘露殿上,他对皇帐中奄奄一息的自己说过的那番话,一定会成真的。

  “……放心,阿澈,我不会篡夺你的位子,更不会杀你,我对当皇帝没兴趣。只不过,现在已不是你我这样的‘凡人’的时代,‘它’是一定会醒来的——我一定要站在最高的地方等着‘它’,这是我毕生的梦境,我就是为了这个梦境才舍不得去死,才活到如今的。”

  “……你的毒注定解不了,不用白费心机,‘命运’已经开始了,你就躺在那里,安心等待吧。”

  “……你知道吗?我有儿子了,他是个很可爱的小子,他会……变成你的儿子,继承你的一切,我要辅佐他,留给他一个崭新的世界!你放心,我不会把他的身世告诉他,明寐也不会。我们会保守秘密,让他不断仰慕你、幻想你,就这样慢慢长大;和你一样,以自己体内流着太祖皇帝英雄的血为傲,以为自己真的姓‘慕容’……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死在他手上,然后他会为你修建最华丽的陵墓,在史书上为你塑造完美的神像,然后由此出发,真正去做个帝王……你们慕容氏做不到的事情,我拓跋氏会做到的,即使没人知道,那也没关系啊。”

  “……阿澈,慢慢等死吧;我会向你证明,‘血’决定不了任何东西。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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