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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一


  “我似乎也看过那故事呢,”赫雅朵拊掌道,“那女人真蠢。”

  “是啊,真蠢……”连长安一挑眉,“我那时只有七八岁吧,就觉得她实在是蠢极了。负心薄幸的是男人,为何要为难他的妻妾呢?后来……后来发生了某些事,我忽然又想到了这个故事,于是我就真的打算死在他面前了,然后化作厉鬼,夜夜入他梦里,誓要讨一个公道!”

  “你要讨公道的那个人,可不是我家的小鬼扎格尔吧?”

  “不,当然不是!”连长安连忙分辩。

  “你也很蠢!”曾经的昭华公主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然后呢?该不会是你没死成,反而被我家那笨小子英雄救美了吧?”

  “没错,我一点儿也不聪明。”连长安解颐一笑,双颊飞上两抹红霞,“幸好我没有死,我现在也不想再怨恨命运了——阏氏,我现在依然有许许多多的难题,依然会迷惘,依然会怀疑——但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像您一样,由衷地感谢这一切。”

  赫雅朵的老眼眯成一条缝,满脸都是慈爱的光芒,“果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丫头,连好听话都说得不痛快。”她咂吧咂吧嘴,“不过,刚好和我那个傻小子是一对。”

  连长安的双眼也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深深地低下头去,朱唇中吐出三个字,“谢谢您!”

  连长安终于从徒劳的环顾四盼中收回目光——草原实在是广阔,烈风卷起小小的沙粒扑在她脸上,隐隐生疼……她无奈地俯下身子,温柔地抱住马头,轻声叹息道:“乖马儿,我真找不到他了,这该怎么办才好?”

  话音未落,马忽然甩了甩鬃毛,抬起脚便朝着某个方向小跑了过去。连长安微怔,随即咯咯笑起来,“怎么?怪不得人家说老马识途,原来你真的认识路啊!”

  胭脂马四蹄生风,带着她奔向一个特别的人——多么像她与他初遇的时候!这一次连长安不再有忐忑,不再有疑惑,仿佛这风、这沙、这漫天星光给了她力量,如同奇迹般的魔法。

  我是喜欢你的——她咬紧嘴唇,无论如何我应该告诉你,哪怕只告诉你这一句——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在一处微微凸起的土丘上,扎格尔席地而坐,怀中抱着他的东耶琴,正在唱着古老的歌谣。他的歌声悠长而感伤,在这空旷的世界里无限回荡。

  他用匈奴语歌唱,用只有祭司才会学习的古胡语歌唱,甚至还夹杂有南方的汉人与西方的羌人的片段音调……连长安赶到的时候,他正用她能够听懂的语言唱着一支哀伤莫名的曲子:

  ……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域,暮宿陇头。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

  连长安静静地下马,散开缰绳,在这苍凉的调子里向他走过去。扎格尔低垂着头,满头披散的发辫有几根搭在肩头,辫梢的小小金铃仿佛眨眼的星星,一闪一闪发光。

  “扎格尔……”连长安用极低极温柔、宛若耳语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东耶琴忽然奏响一串破碎的音符,歌声停顿,扎格尔抬头望向她,露出一个鲜见的、毫不张扬的笑容,淡淡回答:“是你啊……长安。”

  连长安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住拳头,像面对刀山火海一般,直面他隐隐含悲的笑意。她稍作迟疑,便移步走近,跪坐在他脚边,目光望着他指底的琴弦。

  “我方才……见到了朵颜阏氏,”她说,暗自吞了下口水润湿自己干涩的喉咙,“扎格尔,我错怪你了,我不该对你胡乱发脾气,我很抱歉,请你原谅……”

  扎格尔手指一松,东耶琴滑落膝头。在连长安的印象里,他似乎永远都是精力十足光芒万丈的样子,可唯独今夜,不像是璀璨的太阳,却如同忧郁的月光。

  连长安的心中一阵莫名刺痛,耳里听见他说:“不,你没错,长安。”

  连长安猛地扬起脖子,“不是的,扎格尔!我……”

  “你没有错的,长安。”扎格尔温和地打断她,“你的确有理由怪我……我从小就知道,有一天我会是单于,我想让你做我的阏氏,你是这世上唯一有这个资格的女人。当我骑着骏马在疾风中奔驰时,你是唯一配得上坐在我怀里的那个女人。我不会对你撒谎,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也许这辈子只会喜欢你一个女人。但……我不敢给你虚假的承诺,不敢骗你说必定只娶你一个——我实在没这个把握。”

  连长安猛地一哆嗦,仿佛有人拿刀在她心里狠狠剜了一下。政治婚姻,用血缘联系的政治联盟,这道理她当然明白,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去想——归根到底,明白是一回事,面对却是另外一回事。

  她没有接口,只是沉默,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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