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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她惊魂甫定,站起身来左顾右盼,不出所料,四下并无旁人。连长安轻咬嘴唇,抬头望望星子,但见北辰璀璨,正在头顶。既已辨明了方向,她便再不迟疑,隐身在墙壁的阴影下,辗转向东而去。

  龙城是边塞,夜晚自当宵禁,按理说四处都该有巡逻的兵卒。也不知是连长安运气特别好,还是天将破晓,兵士们都抽空躲懒寻地打瞌睡去了,她一路向东奔行,未曾撞到半个人影。

  但见四周的房屋越来越窄小窘迫,道路也越来越坑洼不平,终于,一点儿鬼火般的白光在她眼前亮起,飘飘忽忽向北方飞去,连长安微一犹豫随即跟上,心存警觉,脚下不停。

  约莫走了半顿饭工夫,不远处隐约可见点滴星火。此处已是龙城的东北隅,东北为鬼门,故而鲜有人居住,甚是荒芜。唯关帝老爷一身正气,可镇压诸邪,是以龙城的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庙便筑在此处。

  这庙名字虽堂皇,其实规模并不大,只是个屋顶特别高些的等闲二进小院罢了。连长安满腹狐疑,不敢贸然进入,左看右看,目光最终又落在院墙上,不由得长叹一声。

  “这个倒低些,何况一回生二回熟……”她暗自寻思着,这般一想竟忍不住笑了。

  自己是改变了吧?一定是改变了。明明有那么多疑惑,那么多繁难,脑中千头万绪纠结不清,可竟然……竟然也学会苦中作乐了?她果真已不是当初驸马府屋檐下患得患失的小丫头,爱过,错过,得到,失去……不知不觉间,逝者如斯,她再也找不回那时的自己。

  是啊,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

  院子里果然热闹,至少有二三十人聚在一起正窃窃争论着什么,但闻一片嗡嗡乱响,夹着阵阵咳嗽,模糊不清。这拂晓的关帝庙前,热闹得犹如大市场。

  她的运气委实不错,距庙门不远有株两三人方能合抱的古槐,树旁恰是段经久失修的残墙,枯枝掩映月影婆娑,正是极佳的藏身处。连长安战战兢兢地攀上墙头,靠着树干,努力倾听。她的耐心不差,在没有听出端倪之前,她并不怕等。

  还好,没过多久,院子里便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各位肃静,时候已到了。”

  他一发话,争论声立刻止歇,墙头的连长安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好一会儿,方有另一人禀道:“彭旗主,各处已安排妥当,只等副统领驾临。”

  “什么副统领?”这次是个女人的声音,一听声音便知气性极大,不好相与,“盛莲将军分明是咱们第二十七代白莲宗主,柳祭酒,你可要慎言。”

  “欧阳侍剑,一个称呼罢了,这不过是末节。”

  “什么末节?盛莲将军便是宗主,你不服吗?”

  “欧阳侍剑此言差矣。老宗主故去,我等全都亲眼所见。除了盛莲将军,难道还能尊旁人为宗主不成?”

  “那可不一定,”女子冷笑道,“这个定然要说个清楚明白才好,那慕容小儿不是才封了……”

  “……够了!”最先开口的彭旗主断然呵斥,“欧阳侍剑你素来快人快语,大家往常也让你三分,可如今这般境地,哪里是你一逞口舌之快的时候?老夫相信,今日到此地来的,自然都是心甘情愿要奉盛莲将军为宗主的真正的白莲子弟——否则大可以与何隐那无耻狗贼同流合污,早谋功名富贵去!”

  这声音虽沙哑老迈,却满是浩然气概,那本争吵不休的欧阳侍剑与柳祭酒登时住了口,片刻,齐齐道:“彭旗主教训的是,欧阳岫(柳城)知道错了……”

  这些人的嗓音依然很低,依然小心翼翼,即便火气上蹿,也一直压抑着不敢稍有放纵。可他们只三四个人轮番说着话,寂寂暗夜里便不难分辨。连长安全神贯注倾听良久,这一字一句传入耳中,声声都如惊雷。

  别人不知,她却是自小耳濡目染的。白莲军三千子弟,分为内三旗及外三旗,每旗各有“旗主”,统领“伍长”、“什长”及“百夫长”三级兵官。至于其他“侍剑”、“奉剑”、“祭剑”、“侍酒”、“奉酒”、“祭酒”、“侍书”、“奉书”、“祭书”九种,则是不在这六旗之列的各级文职……这些名号,素来不为外人道也,他们果然都是白莲之子——难道真的有人可以同时控制十数只血鸢,借此找到这龙城方圆百里所有的白莲吗?

  她正惊疑不定,黑暗里忽然有一个满是戾气的女音响起,寡淡清冷,宛如弦上松风,“彭南阳,你老虽老,倒还中用。”

  这个声音钻入耳孔,刹那间连长安仿佛被尖针狠刺了一下,险些把持不住从墙头倒翻下去……而院中众人立刻一片轰然,不约而同地俯身拜倒,有几个声音更是激动地险些哭将出来,“宗主!叩见宗主!”

  回答他们的是一声冷哼,好半晌,那刀锋般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还有这么些人记得我,倒也难得……”

  镇静!镇定!镇定!连长安抵死咬紧嘴唇,拼命告诫自己: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连怀箴分明已死,你可是亲眼瞧见的啊!

  她连隐蔽身形都顾不得了,努力直起身伏在墙头张望。这姿势实在耗费气力,难得持久,身子渐渐不听使唤,支撑的两条手臂隐隐发麻……终于,她还是赶在摔落之前找到了那个说话之人——身形高挑,仪态优雅,正婷婷站在斜对面的飞檐上,一阵风吹过,衣袂与头上的幕离同时在月光下飘飞,翩翩然宛若仙人。

  她是假的!连长安几乎在瞬间便断定了,一颗高悬的心缓缓落了下来——骄傲如连怀箴,自负如连怀箴,行走在暗夜里决不会如平庸的夜贼般身穿玄色衣裳,更不会用幕离遮住自己倾国倾城的容颜……声音很像,但她不是她……

  可是……若不是她,怎能使得出血鸢之术呢?

  “……我已探得,周遭三府抓获的白莲之子皆已解至龙城,此时此刻便身在廷狱之中。”那女子道,“汝等听我调遣,埋伏各处,互通消息,以白莲记认联络,不出数日,定救他们于水火……”

  “这……宗主……”脚下跪拜之人中忽有谁开了口。

  那女子被人无端打断,颇为恼恨,想要发作却又忍下,口中吐出一个冷硬的字,“说!”

  “属下斗胆多嘴,如今不比往日,大伙的性命都在刀尖上,自然要谨慎再谨慎……自何隐那狗贼叛逆之后,这白莲记认恐怕……恐怕反而会暴露行迹。廷尉府能人异士不少,属下就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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