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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那白影一闪,脸上似乎浮现出模糊的笑容,随即转身,飘忽忽荡悠悠,竟向雾气深处去。山势虽不算陡峭,毕竟高高低低,四下都是古树怪石,加之白雾弥漫不辨方位,越发举步维艰——可叶洲却浑然不顾,只是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加劲追赶。一个御风而飞,一个拼尽全力,一逃一追之间,始终若即若离。

  ……不知奔行了多久,夜雾猛然散了,叶洲恍惚驻足,弯下腰大口喘着气。此处地势渐缓,耳边又有淙淙水声,怎么?难道已经跑出山谷了吗?

  他直起身来,连怀箴缥缈的幻影已经消失无踪,可黑暗中却分明有什么东西发出皎洁光辉,像是坠落天空的明月。

  仿佛被那亮光蛊惑似的,叶洲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脚下虚浮如在梦中。四周景物自黑暗里缓缓浮现,不远处依稀有条蜿蜒河流,那光芒就在水面上闪烁不定。

  再走几步,走下河床,脚尖将触到岸边的湿泥,叶洲忽然惊叫一声,也不顾河水冰凉刺骨,疯一般扑上前,银白的水花在浓黑的夜里四溅飘飞——他已看得一清二楚,水中分明漂着一个女人,漫天的星光通通浸在她身体里,既不下沉,也不上浮,正一闪一闪地发亮。

  第十九章从此醉

  宣佑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夜色深沉。周仪镇上唯一一家药铺的老掌柜正于后厢安寝,忽然被前院砰砰的拍门声惊醒。人食五谷杂粮,多有七灾八病,夜半投医也是寻常事,他翻身坐起披上褂子,却被老妻一把扯住。

  “当心!”掌柜娘子切切叮咛,“不定是谁呢,最近外头乱得紧……”

  可不是吗?自从京里出了事,连这等偏僻小镇上都满是官差来往,没日没夜地抓人,直闹得鸡飞狗跳。他回身拍拍老妻的手,安慰她,“省得,我只是去看看,若不是熟人便打发他走,你安心睡吧。”

  老伴儿趿鞋下地向铺子里走去,掌柜娘子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心惊肉跳。拍门声停了,掌柜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大夫辰时才坐堂,您还是……还是天亮再来吧……对不住……”

  周仪镇坐落在山脚下,远离官道,最近风声又紧,大半夜的怎会有不速之客?她越想心里越没底,慌忙爬起身,可衣裳才穿了一半,便听得前头嘭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丈夫嘶哑的惊叫。

  掌柜娘子闻声大急,胡乱将外袍裹紧,也不敢点灯,只是蹑手蹑脚地摸出去。果不其然,她刚穿过天井,便听见自家男人带着哭音的哀鸣,“……好汉饶命!饶命啊!”

  我们夫妻一辈子不曾做过坏事,遇到实在穷的还总是施医舍药,凭什么会遇到飞来横祸?老天就不长眼睛吗——掌柜娘子又害怕、又不平,双眼一热,立刻掉了泪。

  因着方才的响动,院子里鸡鸣狗吠乱成一团,倒将她的脚步声掩去了。她默默哭了片刻,心中微松,终究还是大着胆子靠上前,从后窗缝向内张望了一眼——不望还好,这一望,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窟窿,浑身上下再不剩半丝热气。

  铺子的前门业已四分五裂,向两旁大敞着,仿佛什么洪荒巨兽,张着黑洞洞的血盆大口。盘旋的冷风呼啸卷入,店中站着一个遍体玄衣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人。而药铺掌柜就瘫软在他脚下,嘴里翻来覆去都是些求饶的话,已经被吓傻了。

  也怨不得他害怕,在那男子额头,油灯的光正照着的地方清晰刺有一块墨色金印,掌柜娘子眼睛尖,隐约瞧出一个“雁”字,难不成竟是……“雁门关”?那可是大齐的前线,流徙判至彼处,说明刺配者所犯之事几与死罪无异——天!竟真是个在逃的重犯不成?

  若可以,叶洲真的不愿牵连无辜百姓,以力欺人。奈何自己拼命奔行了半夜,好不容易找到的唯一一个镇子、唯一一间药铺,人家却不肯开门。

  误会就误会吧,他暗暗苦笑,怎样都好,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怀里的女子,重要的唯有……怀箴一人。

  既然事出紧急,说不得,也只得扮演一遭歹人了。有那两扇破掉的店门在前,药铺掌柜果然没有二话,一面哆嗦,一面将他引至侧厢,那里是白日里坐堂郎中午憩的场所,摆着一张小床。

  叶洲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女子安置于床上,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被衾,方道:“店家,她落了水,受了凉,一直昏迷不醒,该怎么调理才好?”

  老掌柜在这行耳濡目染几十年,肚子里倒也有些真货色,明白此刻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系在这病患身上,稍一犹豫,便道:“那……要待小老儿先看看脉……”

  叶洲点头,将“连怀箴”的左腕从被中挪出,侧身避开半步。那老者战战兢兢上前,伸出三根手指……神情起初是紧张,随后是茫然,紧接着,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动作那样大,以至于手指甲在“连怀箴”的玉腕上带出了寸许长的血痕。

  叶洲眉间一晦,好不容易压抑下去,只是问:“到底怎样?”

  掌柜抖如筛糠,嗫嚅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死了……这位……没有……没有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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