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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他的手不住地抖,有什么东西遮住双眸,眼前竟然一片水雾,往事都在凄迷雾中。

  城上城下瞬时大乱,总算有侍卫及时反应,挥舞兵刃朝连长安冲过去。可是才奔出两步远,身边便传来同伴的惨号,回头但见断肢飞起,血花四溅——原来何隐已急纵而上,两拳击倒一名内监,夺了他的刀,转手砍翻数人,挺刀护在连长安身前。

  今日一番厮杀,众人早知他有雷霆手段,个个不寒而栗,只将二人团团围定,并不敢过分进逼。何隐也未将这些庸手放在心上,他的心思全被十丈外那支金箭左右。箭已在弦,直指自己,阳光落上去,闪闪烁烁的金芒,闪闪烁烁的“死”字。

  “死就……死吧。”他竟释然了,手中的刀狠狠地劈落,斩去敌人的头颅,亦斩断自己的游移和困惑。他依旧说不清为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就是死了,也不枉了。

  可是那箭却迟迟没有射出来,而连长安的喊声响彻云霄,“绝不能这样白白死掉!要活着!大家都要活下去!活着复仇,活到仇人末日的那一天!”

  身后一阵风呼啦啦响起,何隐连忙回头,但见一片红色衣角在视野中一闪,一闪就消失了——大朵绝艳花影忽然自宫城高耸的雉堞间飘下,那样轻盈,仿佛胁生双翼,仿佛不是下坠而是上升,直欲飞入浩渺高远的苍穹里去。

  所有白莲子弟士气大振,犹如天魔附体——他们不再徒劳攻城,甚至不再与禁军纠缠。他们蜂拥向护城河边,他们跳上民居的屋顶,他们左冲右突在包围圈上撕出一个个口子……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嗓音各种各样的感情同声高喊:“是盛莲将军!白莲不死,盛莲将军还活着!大家都要活着!”

  那一天,灰烬上没能开出皎皎莲花,但他们依然目睹了神迹的发生。

  宣佑二年夏秋之交,豪雨天降,宫墙下御沟水满,早化作了浑浊汹涌的急流——那条河顺着龙首原蜿蜒而下,汇入渭水,滚滚奔向京城外的阔地高天。

  倒影一梦魂不到关山难

  那一天日光太好,以至于当他爬上高耸的御阶,步入幽暗的太极宫宣政殿时,眼前骤然被一片金光笼罩,仿佛虚空中有烈焰正在熊熊燃烧。

  那么就将这一切彻底烧成灰烬吧——他停下脚步,这样想,不由得泛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架在肩上的两柄钢刀又重了几分,何隐索性闭上眼睛,在明焰灿烂的幻影里继续向前,任两脚之间沉重的铁链拖在一尘不染的金砖上,每一步都发出单调刺耳的响声。他明白自己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身后是连氏历代英魂,是三千兄弟的血,而眼前则是无底深渊、千古骂名。

  何隐忽然开始羡慕起自己流放雁门关的小兄弟叶洲,当时宗主和副统领决定得那样突兀仓促,难道他们真的有所预感?他甚至有些羡慕去年死在南边战场上的彭大哥,身为武人,盛名之时马革裹尸,才是真真正正死得其所吧?

  只可惜自己,这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了奢望。

  他本可以死得其所的,七日之前,就该力战至最后一刻,就该那样壮烈而无谓地死在紫极门的城楼之上。那是命运给他最后的机会,他明知结果,却终究还是背道而驰。

  颈后双刀不知何时业已撤去,眼前的金光逐渐散开,他抬起头来,却依然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身影。唯有一道杏黄色围屏树立在殿堂的深处,犹如黑黝黝的兽口里一颗灿烂的果实。何隐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样装模作样的排场,可不像那日城门上状若天神的英雄,更不像他印象中的宣佑帝慕容澈。

  不过,毕竟没有错。围屏后传出低低的咳嗽,紧接着便是当今北齐天子的御口金声,“何爱卿,你终于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成为连家的叛逆,考虑清楚……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活下去。

  何隐没有在圣上面前依礼跪下,只是低下了头,最后一次理清思绪,然后答道:“是,若万岁信守承诺,微臣定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承诺?”

  何隐猛地抬起眼,“在紫极门上,陛下曾金口玉言答应过的,只要兄弟们肯束手就擒便法外施恩。请陛下将连家……交给我,我……微臣定当以命相报!”

  围屏之后悄无声息,但何隐却莫名知道,慕容澈一定在笑,“何爱卿,朕不要你的命,朕只要你的忠诚。但你是不是弄错了?连氏宗族百人俱已伏法,这世上再也没有了连家,有的只是那些漏网的白莲逆党而已。”

  不,不是的,连家还在——何隐咬紧牙关,在心中暗暗回答。白莲的血并没有断绝,狂风一吹,火焰便会再次燃烧……他是知道的。当那位华服丽人从宫城上一跃而下之时,何隐犹如醍醐灌顶——命运并未结束,命运刚刚开始。

  那一日,盛莲将军起死回生,三千白莲之子冒死突围,最终活着逃出去的也不过十之二三,余下的半数丧命,半数被俘。而另一边,庆平侯拓跋辰早早辖制驸马府,除却少数连氏父女的心腹冲出重围不知所终外,上至昭华长公主,下至男女仆役全都被严加看管,等待裁决。当日傍晚,太极宫中便颁出御令,将长公主请入离宫恩养,而驸马都尉、保国公连铉则因身负谋逆大罪,诛九族,所有嫡系旁系的白莲的血再次染红了滚滚御沟——但是,比起整个大齐朝堂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血依然微不足道,其余那些伤重被俘的白莲军以及他们的家人亲眷,并没有得到明确的处置,一直耽搁到如今。

  “……求陛下饶他们一命!”何隐终于跪伏在地,俯身顿首。

  慕容澈在围屏后面低咳一声,冷冷问道:“即使你能救他们的命,难道他们就会感激你吗,何爱卿?”

  ……

  “呵……纵使朕赢了,朕依然弄不懂你们……你们真的不在乎生死,反而像是在努力寻找葬身之地似的。”

  您是不会懂的——何隐想,同时缄默不语——我也曾经满腹疑问。但我现在终于知道,只有“莲花”才能了解“莲花”。

  何隐离开宣政殿的时候,肩头不再有刀刃,双脚间也已空空如也。他怀着难以描摹的复杂心绪拾阶而下,恰有人穿一件朱色绣服,遥遥带着三五从者迤逦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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