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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死了,她也要死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死在她眼前,通通因她而死。从头到尾,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而已。

  就连抓住她们的禁军小头目见了小叶这样子,也明白她已是风中危烛。当穴道终于解开的连长安一定要求留在这女逆贼身边的时候,那人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反对,反而还恭敬地向她叩拜,口称:“谨遵娘娘懿旨。”

  懿旨?她忽然想笑,原来她还是皇后,她几乎要忘记了。

  几乎已经过了一生那么久……就是这么短短两日时间,她的一生已然过去了。那个伏在绣架前用一针一线刻度光阴的娴静女子,那个梦中有凤冠霞帔有真心良人有锦绣前程的天真孩子,仿佛经年窗纸上晕染的梅花,泛了黄,蒙了尘,伸手轻触过去,就在指尖破碎剥落……什么都没了。

  可怜她竟然是那么地爱,可笑她做了别人手中的棋子犹不自知,可怜、可悲、可笑……可恨!

  她和垂死的小叶一起被“请”到了承天门侧的西配殿,饮食衣物是不缺的,甚至还有医官特进的安神茶。除了门外一溜披甲持戈的禁军,除了隔着一重宫门依然撼天动地的喊杀声,除了近在咫尺的刀剑的影子……的确都是给皇后娘娘的待遇。

  连长安用一条丝帕蘸了水,轻轻擦拭小叶干裂的唇,在那嘴角四周,已然浮现出一圈灰扑扑的白色,那是死亡正环伺在侧的又一个证据——她什么都没有的人生,连幻想也破灭的人生,仅余的一点点纠葛,一点点情意,也要被夺去了。

  有那么一阵,小叶面容沉静、紧闭着眼,除了胸口隔许久微微起伏一下,浑身上下纹丝不动。连长安本以为她因失血已然昏迷,可是蓦地,却听见了低低的歌声。

  小叶在人前向来是一副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样子,没想到她唱的歌却那样婉转动听。起初是娇软的小调,是模糊不清的呢喃,是拍着手笑闹的童谣,是梦中的摇篮曲……如同无数涓涓细流汇入江海,那些七零八碎的乐音终究聚成一处,明明是个纤瘦少女,明明人在弥留之际,却仿佛有了执铁板、弹铜琵琶、歌“大江东去”的气度豪情——她用尽一生最后的火焰,为家族、为传统、为忠义、为责任、为她一直坚信一直坚守直到最后也未曾放弃的那些东西而歌。

  “……红莲花,白莲花,兴亡成败到谁家?一夜花开满天下……”

  她忽然睁开眼,望定连长安泪流满面的脸,清晰、坚定、浑不像个垂死人似的开合双唇,一字一顿道:“莲生叶生,花叶不离……记着您是……莲花……”

  话未说完,她莞然一笑,就此再无声息。

  殿内忽然静得不可思议,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发出刺耳噪音。连长安四肢百骸内所有的气力瞬间一空,悲伤、愤怒、哀愁、痛苦……忽然间什么都没了。

  她仿佛坠入深重幻觉,脚下云雾缭绕,世界彻底迷乱。她切切实实听到了死亡到来的声音,像某种极软极软的绸缎沙沙作响,轻飘飘地擦过青砖地,擦过朱雀宫灯,擦过雕花屏风,擦过鎏金几案,擦过紫檀木的美人榻,轻飘飘地覆上小叶的身体,轻飘飘地一吻,便把她带走了。

  “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你为什么不把我也带走!”她向那万知万有、唯一的终点唯一的公正嘶声呐喊,“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虚荣,这么幼稚,这么愚蠢,这么自以为是!不满足于平平稳稳度过每一天,只奢望有人从天而降,把金冠戴在我头上,带我去往另外一个世界……我想让她羡慕让她嫉妒让她悔恨得把自己的脸都挠烂——我竟以为……竟以为他是真的……爱上了我……”

  她跪伏在冰冷的地上,蜷成一团,低低呜咽,“……我想成为连怀箴,想到恨不得她死!可是她……真的要死了,她们都要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让我活着?!”

  虚空中有笑声回荡,温柔得就像是蜻蜓点在水面的波光……从床榻到几案,从屏风到纱窗,那衣摆滑过的声响渐渐消失,终究是把她一个人抛在活的世界里,一个人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然后她真的……听到了歌声,又一次听到有人在唱《白莲花》。刹那间连长安几乎以为奇迹发生了,几乎以为小叶又活了过来。她挣扎着爬起身,扑到小叶身边去拉她的手。

  冷冰冰的,一丝温度都没有。

  便在此时,门被推开,灰尘飘舞在扑面而来的光明里。那《白莲花》的歌声猛地响亮——响亮得就像是烟尘前世,她和他骑着马,她被他拥在怀中,走过人生最最幸福的一段路时所听过的那样。

  那不是小叶的浅吟低唱,而是成百上千人的同声高歌,是垂死的呼号是最后的绝响,飞越重重宫禁,窜入她的骨髓。

  那歌声,她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

  “皇后娘娘,您没事吧?”极近处,有人问。

  “我要见陛下……”她听见自己回答。

  “可是……”

  “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陛下!若不肯让我去,我便一头碰死在这里,你们自己看着办!”

  紫极门箭楼西侧有一个突出的半圆形敌台,此时台上已垒起两大堆柴火,远远望去,像深秋田野里丰收的麦垛。

  城下的厮杀已然停歇,无论是白莲军还是禁军,通通放下了手中兵刃,通通睁大眼,望着敌台上正在发生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

  “我听过那传说,”宣佑帝对身边的何隐道,“白莲、红莲,实乃两支天人后裔,遇水不溺,遇火不焚,身是无解之药,又是万灵之丹。即使成了灰烬,也能从灰中绽放艳色花朵——多美的故事!可惜……不过是个故事罢了。”

  “不!”何隐紧紧抿住嘴唇,“不可能只是传说!何家传到我已是第十三代,叶家则更久,足足十九代,三百余年,绝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十几代人都被骗过了,是吗?”慕容澈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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