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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二


  头稍微歪一下,看到喜月跳起身来冲外头喊:“娘娘醒了!醒了!太医,快进来!”

  喘气的时候觉得胸口特别沉,吸进来呼出去的气息都像刀子一样在喉咙划着不停,轻轻地咳了两声,觉得头胀身沉。

  进来的那人到床前跪下,喜月替我把手从被中拿出来,太医请过脉,抬头说话的时候,我才看清是李成蹊。

  他说话声音很低,我只觉得脑子里有小锯子在嗞啦嗞啦地来回扯来回锯,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又咳了两声,喜月端了一小碗稀粥过来给我喝下去,然后又端了热气腾腾的一碗药汤来。反正我嘴里舌头大概睡久了,粥也尝不出味,药也不觉得苦。

  喜月待我喝完药,拿水给我漱口。我张开口,声音哑得根本不能听清,“她……怎么样?”

  喜月一点不迟钝,说:“小格格好得很,挺壮实的,吃奶可有劲儿了。娘娘不用挂心,好好将养自己身子要紧。”

  我手指动了一下,抬不起来,“你……抱来,我看看。”

  喜月迟疑着,目光投向床尾。

  她没往那边看时,我也真没注意。床尾那边帐幔的阴影里,坐着个人。

  他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坐下,握住我的手。

  两眼熬得通红,人好像也瘦了一圈。穿着石青的常服,显得比平时消沉憔悴得多。

  我慢慢转开头,目光落在床头的雕饰上面。朱红色床栏上面有镂花纹道,填着金色。这样热闹又明艳的颜色,现在看着却觉得非常扎眼。

  喜月还犹豫着没去,他叹息着说:“去抱过来吧,那孩子还没见过额娘呢。”

  喜月答应着去了。我躺在那儿,轻轻阖着眼。他坐在床边,没有出声,握着我的手也没有松开。

  屋里屋外都是一股药气,喜月回来得很快,声音里带着欢愉,“娘娘,小格格抱来了。”

  我抬了一下头,上身却沉得挪不动。喜月想过来服侍,却被他挥一下手挡住了。然后他笨拙地把我扶起来,拿大枕头让我靠住。

  我这会儿也没有精神和他划清楚河汉界,不知道在床上睡了多久,骨头硬得硌人,骨节跟生了锈一样。这样半靠着,还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喘了半天,才抬起手,“抱过来让我看看。”

  喜月欢喜地把襁褓凑到我眼底下来,黄绫被子裹很紧实,露在外边的小脸儿白嫩得像奶皮子,眉毛很淡几乎瞧不见,眼睛闭着,小鼻子一呼一吸地微微张翕颤动。和玄烨不一样,她的胎发很浓密,有半寸多长,乌黑黑的,更显得皮肤细白。

  “娘娘,我们都看着,说格格长得很像娘娘呢。”

  我的嘴角动了一下,想笑,可是感觉脸上的肉都睡僵了,只说:“抱……抱回去吧。”

  喜月没说什么,顺治低声说:“你喜欢,让她在你旁边多待会儿。”

  我摇摇头,对喜月说:“别把我的病气……过给她,抱走吧。”

  喜月屈一下膝,慢慢退了下去。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黄绫的包被,直到她们出了屋子,再也瞧不见。

  “你别想太多,好好养着。等好起来了,要怎么抱怎么亲热还不都随你?”

  我闭上眼,即使是这样靠着,也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要往一边歪斜,喘气也费力。他顿了一下,又说:“躺下来好不好?”口气很柔。

  我微微点一下头。他用手托着我,把枕头抽掉,再放我慢慢躺下,又把被子拉高,把我严严实实盖上。

  喜月又轻手轻脚地回来了,小声问我:“娘娘,要吃茶吗?”

  我没动弹,她已经手脚轻快地端了茶盏过来,我欠起头,喝了两口。

  总是有道不容忽略的视线紧紧盯着,让人觉得很不自在。我把头转向床里,很想再昏睡过去,就可以把眼前的尴尬僵局给睡到没有睡到消失。

  或许是原先睡了很久,也可能是身后坐着个人实在是不踏实,尽管闭着眼,可就是睡不着。

  他有点不安,声音里都是小心的意味,问:“你身上还疼吗?”

  我没应声,停了一下,反问他:“……玄烨呢?”

  “昨日皇额娘过来探你,已经将他先接到慈宁宫去了……”他赶紧又补充,“你放心,等你好起来了,天天过去陪着他看着他,决不会让你们隔了开见不着面的。”

  我的手指慢慢蜷起来,掌心里空空的。

  那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

  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流下来,落进鬓边的头发里。

  玄烨,玄烨……妈妈很想你,你呢?你在慈宁宫住得惯吗?你想不想妈妈?

  一块手帕凑近过来,替我擦拭泪迹。我只看那衣袖就知道是谁。

  他在这儿做什么呢?心里不安吗?我不需要他来表示愧疚,又或是同情……

  可是,也不能声高气壮地赶他走。惹不起,也躲不开。

  “你,你别哭……”他很笨拙地、缓慢地说,“太医说你这时候不能哭,也不能吹风,落下病,一辈子都要吃苦。”

  一辈子?说起来好像很漫长一样。其实认真活着的时光,不过就是那么几年。

  他没有再找话说,也没听见他再有什么动静。两个人一个坐,一个卧,药气满屋子都是,只是没有声音,很安静。

  雪一直在下,时疏时密,天一直没有放过晴。这样大的雪,大概又有屋子被压塌、人畜被冻死的事情。但是在宫里,这些负面信息似乎都是不存在的,这里仍然不脱新春喜气,张挂的红绸彩灯还没有取下,冬青松柏上的积雪厚厚的,永寿宫院子里几株鹅黄的腊梅开得茂盛繁密,香气在雪地里飘得特别远,风把香味儿一阵阵地带过来又吹过去,可你刻意想闻的时候却又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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