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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甄骏醒来时,感到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那是一种非常剧烈的刺痛,好像有千万把锋利的刀子同时在凌迟切割着他的身体;又像是有千百块通红的烙铁同时在炙烙著他周身每一寸的皮肤。痛得他浑身不由自主地发颤,翕动着嘴唇他想喊,却喊不出来。想动,也一动都动不了。使尽全部气力,只是微微睁开一线眼睛,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有来回走动的白色人影。

  却有对话声很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甄小姐,你又筹到了医药费了,你还真是有办法。”一个女声在说话。

  “我有什么办法,已经竭尽全力了。这笔钱用完我可真不知要上哪里再弄钱去,既不会偷又不会抢。”是甄可意的声音,无比烦恼。

  “甄小姐,其实……”那个女声犹豫了一下,“其实我觉得你还是理智一点吧,像他这样严重的伤势是很难救治了。就算脱离了生命危险,他皮肤的损坏也太严重,那怕最佳的植皮手术也不能挽救他。活下来形同废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甄可意沉默良久,她何尝不知道百般挽救都是徒劳,但是……她没办法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甄骏死去吗?她做不到。纵然她很心痛那些打水漂的钱,但她更心痛甄骏。他被烧成这个样子,身体的剧痛如果没有药物的帮助他能活活痛死,她怎么忍心让他那样痛苦。无论如何她要尽力到最后一刻。

  她没有回应护士小姐善良理智的提醒,叹口气在甄骏身旁坐下,却发现他微微睁开一线眼在看着她。

  “护士小姐,他醒了。”

  护士小姐马上俯身来看:“他醒了,那他会感到浑身剧痛,我得替他打一针减轻他的痛苦。”

  那一针打过后,甄骏果然觉得身体的痛楚减轻了一些。缠在他脸上的绷布在眼睛和口鼻处留有空隙。他艰难地转动眼睛看向自己的身体,触目处尽是一片惨白,情知自己伤得不轻。勉强积攒起一点力气想开口说话,嘴唇抖了半天才微弱地吐出三个字:“让我死……”

  甄可意要俯到他耳旁才能听清他的话,听得眼眶一红:“甄骏……”

  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心里酸得直发涩发苦。

  甄骏还在坚持说话,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别再……为我花钱了……”

  甄可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甄骏,我要花尽我最后一分钱来救你,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如果不是我把你带到北京来……”

  除此以外,甄可意还在深深后悔为什么没有买两张站票当天就离开北京,结果……

  甄骏想摇头,但他的脖子僵硬如石。只有努力地说话:“都是命……我不怪你……让我死……我不想……拖累你……”

  这样勉强撑着重伤的身体说话,实在太耗气力,甄骏很快又失去了知觉。甄可意看着他叭嗒叭嗒地掉眼泪。自从懂事起她就很少很少哭了,可是这几天,眼泪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动不动就哗哗流出来。

  6、

  这几天,钱花得像流水般哗哗地消逝,甄骏的伤势却未见多少起色。从杜家拿来的钱也花光了,甄可意又跟公司设计的同事这个一千那个两千地借到一笔钱。还顾不得冒昧跑去孟烨然的茶楼想找他也借一点钱,但孟烨然不在,茶楼的人说他带着妹妹回台湾去了。她只得怏怏而返。

  甄骏平时人缘不错,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保安部的同事们得知消息后也主动凑了一些钱送来。当初向甄骏借过钱的阿旺,不但赶紧凑了两千五还回来,还额外拿了一千块给甄可意,憨憨地说:“别嫌少啊。”

  甄骏救的那个婴儿的父亲也送了一万块钱来,他说:“我知道不多,也知道报答不了他救我儿子的恩情。但我只有这么多,我实在拿不出来了。”

  他新丧妻子,家中财物亦被烧得精光,甄可意也知道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谢谢你了。”

  甄骏大多数时间在昏迷,偶尔醒来也说不上几句话就在极度的痛苦下又气力衰竭地晕过去。医生说他实在伤得太重了,还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年轻身体底子好,恐怕早就不行了。但是目前的情况看来也坚持不了多久,医生也婉转地向甄可意建议放弃治疗。

  “其实治疗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我们不过是在尽可能拖延他的时间罢了。这样子……既白白花了钱,让病人也非常痛苦,最后还是要人财两空。”

  甄可意的理智告诉她要接受现实,她也知道甄骏非常痛苦。每天近两个小时的全身拆开绷带重新换药包扎,对他而言简直是一场剥皮般的酷刑,但他却从来没有呻吟过一声半声。这让医生都很吃惊,还以为他的声带也烧坏了。但是护士小姐证明,他清醒时能够和甄可意说话,他的声音并没有失去。

  医院帐上预存的钱已经不足两天的医药费了,而甄可意再没办法筹来钱。甄骏最多只能在医院住一天,就要被迫出院了。

  甄可意在消毒室里消完毒换上无菌服后进了无菌病房,在病床旁坐下,看着平躺在床上被白绷带严密包扎着的甄骏强颜欢笑:“甄骏,医生说你今天的情况要比昨天好多了。”

  护士小姐今天加倍给甄骏注射了止痛剂,因为他的痛苦已经不是一般剂量的药物可以减轻平复了。甄骏略感好些,便竭力多和甄可意说几句话。

  “让我死吧……我想死……”

  “甄骏——”甄可意又忍不住想哭。

  “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后……化成灰……你把它扬到开封去……”

  甄骏说得断断续续,但他的意思甄可意明白。他来自千年前的大宋京都汴梁城,为今之河南开封市,他生前回不去家乡,死后化成一捧土也要撒在家乡的土地上。尽管这片土地已经与他相隔千年时光,仍然要树高百尺叶落归根。

  甄骏这样交代后事,他显然很清楚自己的伤重不可医。甄可意哽咽着说:“甄骏,你别想死。你还欠我那么多钱,你死了我找谁要债去?”

  “飞虹剑……留给你……它还……值一些钱……我欠你的钱……就用它抵了……”

  飞虹剑那日跟着甄骏进了火场,也被烧得面目全非。木制的剑鞘已经乌焦一片,缠在剑柄上的丝绳更是在烈焰中化为乌有。甄可意把剑拣回来后一直放在家里顾不上收拾,此刻听甄骏这么一说,如梦初醒:是,那把剑可以换钱,尽管外表已经烧得残破,但剑依然是把锋利晶亮的好剑,更是古物呀!

  “甄骏,我明天就去把剑卖了换成钱给你治伤,一定治好你。”

  医生虽然说治不好了,但安知是不是因为知道她拿不出钱来故意这样推搪她。不管怎么样,她只要还能筹到钱,就不能让甄骏迁出这间无菌病房出去等死。那样浑身伤口感染溃烂地痛苦死去。

  “不要……我知道……我治不好了。就算活下来……也生不如死……我宁愿死……宁愿死。”

  最后三个字,甄骏加重语气重复地强调一遍,说完半天都气息都喘不过来了。

  甄可意知道甄骏的骄傲和自尊一向强烈,也知道他即使救过来又会变成何等可怖的模样。而且还会失去一大部分的身体功能,骄傲如他,怎么会愿意这样活着呢?

  甄骏气息稍一平息,又勉强开口:“你不是……一直想……自己买房吗?飞虹剑……换成钱……给你买……”

  他没有说完就再也坚持不住了,又昏了过去。

  甄可意眼泪已经一串串落下来,这个时候,他倒还记得她壮志雄心地表示过要自己在北京买房。他都快死了……不由伏在床边哭成泪人一个。

  当初把甄骏从千年前的大宋朝误带入现在的北京,那样英气逼人的年轻人,扬眉剑出鞘,其人其剑锋芒之锐都令人不敢逼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如今竟要替他办理后事。他还那么年轻,生命却步入倒计时。看着他僵卧在床上层层裹着的受伤身躯。她不由自主想起那个撒满阳光的窗前,那样青春健美的身体,宽窄适中的肩、光洁坚实的背、清矫柔韧的腰……如今火魔却把他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我没有好奇心起跑回宋朝去……如果我没有把他带到北京来……如果我那天晚上买了站票当机立断尽快回四川……”

  世界上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甄可意只能悔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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