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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早熟的小孩。”她不假思索回答,“肯定受过很多伤害,所以对人不信任,自立自强,很努力的学习,并且知道怎么利用周围环境——哎,‘利用’是贬义词是吧?但我没负面的意思。谁不利用别人呢?你不是恶意的那种,损人不利己的。所以我喜欢你这种人。你有才华,是聪明的,肯对自己负责,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你不会变得庸俗和讨厌,所以我喜欢。”

  你偏过头笑了:“这是我心中对你的看法啊。”

  你啊你,出于本能,又撒了谎。紫宛她虽然才华耀眼,但你心底某处知道,她跟你仍然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带着最大的轻蔑、和最大的真诚看待这世界,愿意靠近优秀的人,骚动、不安、痛苦,不是出于嫉妒,而是被自己的能力所烧灼着,一定要在这个梯子上往上爬,用自己的力气,非爬到与自己才华相衬的位置不肯罢休,在这过程中受的任何打击都会坚强承受,被击碎了也不会弯下脊梁。她是个强者。

  而你啊,你的本能是讨好一切向你表达过善意的人——不,说“讨好”也许还不太恰当。你是像猫一样对爱抚敏感、像狗一样愿意作出忠诚回报——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改变你受到伤害时的愤怒、你不惜一切代价希望求得“公正”的意愿,甚至是对同一个人,你的亲昵与残忍都是如此发自内心,尽管披了一层冷淡的外壳。你是个佞人。

  但凡佞人,都不愿意在不必要的时候和人表示出意思相左。所以你只是睁大眼睛惊喜的附和紫宛:“这就是我心中对你的看法啊!”

  连紫宛这么明直的人,也不能随时分辨出你每句话里搀的小小虚伪。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得意的笑了,正想说点什么,院门外有两个人走来。

  一个是纹月,手里一个金漆提盒,是按惯例给姑娘来送雪耳鸡汤〔注1〕的,就像从前田菁作她主子,她会送上温热的参汤一样。这家伙伺候每一个主子,果然都尽心竭力。

  另一个却是依雪。

  你猜依雪是有什么事来找紫宛。妈妈这次教紫宛习的舞,听说是她压箱底的本事,连嘉兰、苏铁都没教呢!莫不是依雪替主子出头,兴师问罪来了?你很想留下来看场好戏,又怕卷入是非,心底煞是踌躇。

  依雪向紫宛见过礼后,却笔直转向了你:“现在没什么事罢?”口气**的。

  你一怔。

  “叶大人要见你。”她道,“没什么事的话,先生叫我来带你过去。”

  你狐疑着点点头,回过神来,又补一句:“是的。有劳姐姐……可是大人有什么事呢?”

  呵,你有了声音,应酬起来真是麻烦。做哑巴时只需沉默着就能对付的事情,现在还要开口说话,平白多费许多脑汁。虽然能多问一句,但她若有这个善心要告诉你,你纵不开口询问,她也会说;她若不想说,你纵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依雪只是简单的道:“我不知道。”然后催你:“走吗?”这一次,你只是默然的点了点头。

  其实你这次冤枉了依雪。叶缔为什么要见你,她是真的不知道。

  年节前后,诸事繁忙,这位叶大人本来已有月余不曾履足“花深似海”。苏铁数年来惯了,知道他总要民间开犁春耕之后才能得些空闲,因此不以为意,不料这一天他忽然前来,进门后诸事不理,单提着你的名字,问苏铁能不能将你请来。

  苏铁看了看他的脸色,一句都没多问,直接叫依雪去找你。依雪满肚皮的嘀咕,带你进书寓时忍不住问了一声:“喂,你最近没见叶大人吧?”

  你奇了,反问道:“我到哪儿见他?”

  这话不假。你自从分院别居以来,不再应妈妈的差事,什么客人都不见,何况叶缔。依雪也是知道的,只能闭上嘴巴不响,但总怀疑你这个小狐狸精是不是不见男人面也能使出什么坏来,肚子里头七上八下,把你带到叶缔面前,呆站了片刻,指望听你们说什么话。叶缔摆了摆手,她只能退下。苏铁早已不在房中。你看见窗屉沉沉的垂着,上头糊的纸有些旧了,淡淡的云纹都氤氲到一起,与房中气味倒是搭调——有一股子不知是茶香还是药香,苏铁的小楼里,从来都是如此,空气中暗香凝痕,像是茯苓空吐的丝〔注2〕,仿佛不经意间老树都会长出苔藓,仙人在那儿抚着自己的头顶,草色幽幽,无人可以授长生。〔注3〕

  叶缔沉默片刻,问你:“如烟姑娘,有人为你上书,你可知道?”

  你将目光从窗口移过来,凝视他,一时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想了想之后,还是不明就里,听他口气像拷问,索性先赌气跪下行了个大礼,道:“大人,小婢身份卑贱,当不得大人称一声‘姑娘’。什么上书的事,小婢半分也不晓得。大人请明示。小婢害怕得很!”

  叶缔果然“明示”。

  “你让人告诉王,你忽然开声,是新年的祥瑞。你妄想让王上都注意你吗?”他问得很沉痛。

  你呆呆的看着他,摇摇头。老天在上,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倒确实愿意作这件事呢!这又算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值得他用这种脸色来问罪?

  上表的官员确实没受过你的请托,只是自己听说有这么件事,觉得挺好,就写到了吉祥表里头。他跟叶缔就是这么剖白的,但叶缔的神情一点都没有变得轻松。

  “从前有一件事,王遇见过一个孩子。”他将身子倾向你,声音很低,里面有恐惧:“听说那个孩子双手紧握成拳,而且是哑巴,但见到王之后,残疾的双手忽然张开,而后就消失了。传闻中她身上有两句咒语,王帮她解开了锁住双手的第一句,还会有人帮她解开锁住声音的第二句。如果这个传说不假,她总有一天会恢复声音再回来吧。甚至把自己弄到祥瑞的奏表中?”

  他的脸离你更近了些,眼神像看一条小毒蛇:“五年前的事,以为没人记得了吗?正道直臣还在,王的左右还有人守护。看到那份上表时,我想起来了。当年那个消失的孩子是你吗?妖孽!当年我一听这事就觉得不对劲。你在年节里忽然开口,是遇到了什么事?是什么解开了你的禁锢,你要对王做什么?发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不会全无缘由的。你身上背着什么怨气或者贪欲,要向王讨吗?”

  你凝视这双逼在你面前的眼睛,凝视它的恐惧和无情。明白了,这个灵魂对一切威胁国家的事物都觉得恐惧,为此可以变得比谁都无情。你应该早知道的,他就是这样子的人。

  可为什么你的喉头这样疼痛?一直痛到嘴唇。只是这样短短一段路的痛楚,不可以用“早知道”来消解,不可以用任何理智来压抑。它比爱情去得更深。

  “妖孽出世,是国家大乱的预兆,必须尽早除去。我应该杀了你!”他的表情竟然比你还痛苦,起身取下墙上挂着的宝剑,“铮”抽出来,笔直刺向你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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