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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姜沉鱼定定地看着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动,不说话。

  昭尹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道:“怎么了?”

  姜沉鱼的睫毛微颤了一下,然后才开口,用一种异常镇定从而显得有些冷酷的语气缓缓道:“淇奥侯的脸,皇上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昭尹一惊,姜沉鱼的第二句话紧接而至:“至于他为什么会走,皇上与臣妾应该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吧?”

  这句话明显刺中了昭尹的痛楚,年轻的帝王眼中怒色乍现,正要训斥妃子失礼,却在看见她的脸后又是一惊——两行清泪毫无声息甚至毫无生气地就那么直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姜沉鱼分明在哭,却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怜悯。

  而那种怜悯,意外地消融了昭尹的怒气,继而弥漫起的,则是同等的怜惜。

  ——因他不能为姬婴而哭,所以看见姜沉鱼哭,就仿佛自己的悲伤也跟着她的眼泪被释解了一般;而又因为其实他和她出于一样的境地,所以更能感受到此刻她能哭在人前,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

  昭尹的目光闪烁着,慢慢地伸出了手……姜沉鱼颤颤地接住。

  两人的手就那样轻轻拉在了一起。

  昭尹的手冰凉,不像姬婴那样永远暖暖的,能让人感应到一种安定平和的力量。然而,这却是当今天下璧国最权威最高贵的一只手。

  姜沉鱼凝望着自己与他交握的指尖,眸色深深,涌动着让人难以解读的情绪,片刻后,抬起头,对昭尹嫣然一笑。

  于是昭尹也笑了笑,拉着她继续前行。

  姜沉鱼低声道:“皇上……”

  “嗯?”

  “师走死了。”

  “嗯。”昭尹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关于那两名暗卫的境况,他自然早已从其他途径里知悉:据说那个为了保护姜沉鱼而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的倒霉鬼,在床上苟延残喘了一个月后,最终还是在回帝都的途中挂了。

  “你还要暗卫吗?那再给你两个好了。”

  姜沉鱼仰头道:“皇上还会让臣妾出宫吗?”

  昭尹反问:“你想出富吗?”

  姜沉鱼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想。”

  昭尹看着她,又笑了,用带了点宠溺的语气道:“心都玩野了。”停一停,又道,“不过,确实不该关着你。这皇宫……实在是太小了……”

  姜沉鱼从他话中察觉到了点什么,不由得问道:“皇上也想出外看看吗?”

  昭尹目光微变,瞬间就阴沉了起来:“不。朕,不去。”

  虽然他面色不悦,但可以感觉到,他并不是因为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而生气,更像是因为无法回应那样的问题而对他自己生气。

  昭尹……好像……从来没有出过皇宫吧?

  在他纵容她外出历练的同时,是否也在她身上投注了一部分他所不能拥有的渴望呢?

  想到了这一点的姜沉鱼,心中一时间,不知是何感觉。

  “明天,跟朕一起上早朝吧。”昭尹忽然说道。

  姜沉鱼呆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

  昭尹所谓的“跟”,并不是真正和他一起出席,作为皇帝的智囊,在帝王上朝时,都是站在一侧的暗室里旁听。而之前的翰林八智已经全部死了,正是需要挑选新人的时候。昭尹这么说,分明是意指她会成为其中之一。

  这……算不算是被认可了呢?

  姜沉鱼唇边浮出一丝苦笑,本该高兴的事情,但因为造就其走上谋士一路的原因的消亡,就变成了十足的伤心。

  想当初,干般逞强,万般执念,皆为那人。

  而如今,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忙松了昭尹的手,当昭尹惊讶地回头时,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跟前:“没能完成皇上的交代,请皇上责罚。”说罢,屈膝跪下。

  昭尹接过册子,打开看了几眼,挑眉道:“程国的冶炼术……你是在变相地求朕赏你么?”

  “没能娶到公主,是臣妾的失职……”

  “得了吧。”昭尹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眉梢眼角都笑开了,“颐殊那个女人人尽可夫,擅织绿帽,朕还真舍不得糟蹋了江爱卿和潘爱卿呢。”

  姜沉鱼听他如此评价颐殊,明知刻薄,但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如此边走边谈笑间,已到瑶光宫,昭尹松开手道:“你远途归返,必定累了,回去休息吧。”

  姜沉鱼口口拜了,转身踏进宫门。才进门,就对上一双眼睛,心头顿时一颤。

  因为背光的缘故,眼睛的主人站在暗中,眼神幽冷,像狼一般。

  姜沉鱼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姐姐?”

  那人缓步走出阴影,廊前的灯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在素白无血的脸庞上,照得她的眼神越发幽怨——然是画月。

  “姐姐?”姜沉鱼下意识就去握她的手,却被她用力挥开。姜画月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瞪了她…眼,就快步离开了。

  这时握瑜才从屋内神色紧张地走出来,低声道:“大小姐来了有半炷香的时间了,刚要走,就看见……”

  姜沉鱼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姐姐必定是听说自己回宫了,联系之前所谓的“淑妃染疾,送往碧水山庄静养”的传闻,所以担心她有没有康复,匆匆过来想探望,没想到却正好撞上皇上亲自送她回宫,还一路牵手相谈甚欢的模样……于是,原本的担忧之情就又被嫉恨所取代,才会用那样充满恨意的目光瞪她。

  一时间,心头惆怅,百感难言,而这时,握瑜说了句让她更难平静的话:“还有小姐……老爷也来了,正在屋内等候。”

  姜沉鱼转过头,就看见盘龙雕凤的门柱内,站了一道高高瘦瘦的人影,一眼看去,文弱质朴,仿佛只是很普通的一位中年书生,但当今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此人才是璧困真正的夜帝。

  国之右相——姜仲。

  她的……父亲。

  秋蝉嘶鸣。

  碧棂纱窗紧闭着,室内垂帘低垂,而白瓷蟠龙灯中的烛火,燃烧正旺,映得姜沉鱼的瞳仁也仿佛着了火一般,变得非常非常明亮。

  她掀起水晶灯罩,用长柄金钳夹了夹灯芯,再将灯罩罩回去,动作轻柔,眉目半敛,带着点漫不经心、慢条斯理的慵懒。

  而姜仲,就站在一丈开外的大厅中央,静静地凝望着她。

  室内好一阵子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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