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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白纸。

  薛采久久不动。

  大雨哗啦啦,纸张被水打透,不再脆挺,软塌塌的垂了下来。

  “真……是个……装模作样的家伙……”薛采低声喃喃。明明之前一直在写字,最后却给他一张白纸,果然,要论故弄玄虚、装模作样,当世再无人可及姬婴。

  趁着四下一片紊乱,薛采将纸揉成一团放入袖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钻入雨帘,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而与此同一时刻,西院中对峙的两个人彼此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先说话。

  直到一人急急拍门而入,慌张道:“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杜鹃微微拧眉:“什么事?”

  “东院着火,城主为了救人,亲自冲进火海了!”

  杜鹃哼了一声,“就知道他会这样。梅姨,你去,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梅姨随同那人匆飞速离去。如此一来,房间里就只剩下姜沉鱼和杜鹃两个人。杜鹃挽了把头发,朝姜沉鱼盈盈一笑:“你是什么时候起知道我的存在的?”

  “十岁。”

  “怎么知道的?”杜鹃眉宇间有着淡淡地嘲讽,“这么大的丑闻,令尊是不可能直接说给你听的,尤其是,里面还夹杂了……那位姜画月。”

  姜沉鱼眼底泛起些许迷离——是啊,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其实,一直都是……不知道的吧?

  虽然那些蛛丝马迹散落在记忆的细节之中,但却从来没有真正的去整理和分析过。只是依稀知道,父亲有秘密,而那个秘密,他不仅瞒着她们三兄妹,瞒着母亲,还瞒着所有人……

  十岁那年的新年,大年初一。

  管家送来了一盆兰花,说是不知道谁放在大门外头的,瞅着好看,又想起夫人爱花,所以就捧了进来献宝。

  大年初一的,母亲自然很是欢喜,觉得天降奇珍,是好兆头。但当夜给花移盆时,却从土壤里挖出一物,那是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上面画了两只眼睛。

  母亲看到了啧啧称奇,拿给父亲看时,父亲顿时变了表情。

  那一夜书房的灯通宵达旦,有好多暗卫出出进进,父亲的身影拖拉在窗纸上,走来走去。直觉告诉姜沉鱼,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介于父亲一直如此神秘,因此也没多想。

  此后每年的大年初一,门外都会出现一盆兰花,而那个送花之人,迟迟没有露面。母亲说起此事,自然是当作了一段佳话,可父亲的表情,每每那时就会不太自然。

  他肯定知道那个送花之人是谁。

  并且,他不准备告诉母亲答案。

  就此姜画月还戏谑的打趣说,没准是父亲在外有情人,每年初一那小妾就眼巴巴的送礼给大娘。对此结论孝成表示无比同意。但姜沉鱼却不如此认为。

  因为,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如果成心要在外头纳妾,那么,那个小妾就绝对没有机会可以以任何形式任何方式出现在母亲面前。更别说是在第一次送礼被父亲知晓后,还年年如此了。

  再后来,就是跟江晚衣开始学习医术之后,翻查资料时,无意中发现画月吃的那种很香的药成分诡异,竟然内含油菜籽和紫茄子花。据《本草纲目》记载,油菜籽加生地、白芍、当归和川芎四物汤服之,云能断产。也就是说,会导致不孕。而紫茄花也是避孕之药。

  为什么给画月治不孕症的药方里,会有导致不孕的药物?

  发现这一蹊跷的姜沉鱼还没来得及继续深究,就先遇到了回城这趟子事。

  今日,在驿站内看见兰花时,她只是心头微动,还没将三件事联系到一起。但当杜鹃握住她手,说要将花送给她时,就开始隐隐约约感到有点不对劲。等到下棋之时,发现杜鹃秀媚中带着些许羞涩的笑容之所以眼熟,是因为与母亲有三分相象时,久远的封印终于轰然倒塌,呼啸而出的,是对命运的诅咒,和对家族的嘲讽——

  如果,杜鹃就是那个送花之人;

  如果,杜鹃和父亲一直暗中有所联系,那么,会是怎么样的关系,才能令父亲默许她每年给母亲送花?将颐非也在使船上这么机密的消息都告诉了她?又是什么样的感情,会让卫玉衡的夫人每年都送花给右相的妻子?更让她在谈及母亲时,满含憧憬与感情?

  某种可能就那样浮在了脑海中——

  “姐姐?”

  姜沉鱼用最绝望的心情和最平静的姿态说出了那两个字。话音底下,三分试探,七分祈祷。可惜,最后的结局是——

  杜鹃,没有否认。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最荒诞离谱的想法变成事实?为什么要让她先得知答案,再去猜度其中的原由?就好像此时此刻,明晰了杜鹃的真正身份之后,浮现在姜沉鱼脑海里的迷惑就变成了硬生生的钢刀,每个问题都是伤害:

  为什么杜鹃会是她的姐姐?

  为什么她的姐姐会双目失明?

  为什么父亲从没认过这个女儿?

  为什么她会嫁给卫玉衡,此刻又在这里设下了一局棋?

  她要的……是什么?或者说,父亲要的……是什么?

  个中细由,姜沉鱼非不能,而是不敢。她不敢想。

  她只能怔怔地看着一尺之遥的杜鹃,嘴唇颤抖,眼泛泪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不说,杜鹃却说了,“难过吗?沉鱼?”

  姜沉鱼摇不动头。

  “伤心吗?沉鱼?”

  姜沉鱼捂不了心。

  杜鹃扯起一丝微笑,声音像棉絮,细细拧织在一起,轻软,却又厚实:“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姐姐;发现自己的心上人如今命在旦夕;发现一场惊天阴谋其实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铺垫、准备、酝酿;发现你原以为那个合家幸福其乐融融的世界其实是假的……发现了这一切的你,想哭吗?”

  姜沉鱼死命地咬住下唇,不肯回答。

  杜鹃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但是比起在梦境中一无所知得享富贵的你,我才是最有资格最有理由哭的那一个吧?因为,我是被牺牲的,被抛弃的,被剥夺了幸福的权利后还不肯善罢甘休的利用着的啊……”

  姜沉鱼终于开口,声音颓软:“我……可不可以不听?我……不想听……”

  杜鹃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厉声道:“你凭什么可以不听?这是我的命运也是姜家的命运,你姜沉鱼,凭什么不听?”

  这句话就像一记巴掌,狠狠地刮在姜沉鱼脸上,她整个人重重一震,静了下来。

  于是,腐烂的往事在这一瞬掀起疮疤,猩黑色的脓汁四下流淌,窗外雷雨交加,分明是七月酷热的夏季,却在这一夜,冷到极寒。

  十八年前的六月廿四,右相姜仲家,在姜夫人被折磨了整整三天后,一名女婴终于哇哇坠地,然而,姜仲还来不及领略喜获娇女的喜悦,就发现,这个女婴天生失明。

  在将产房的门关闭了又一个时辰之后,姜仲才将门打开,对外宣称,女儿出世,取名画月。

  “丞相夫人对这个孩子期盼已久,若知道自己怀胎十月并疼了整整三天才生下的孩子,竟然是个瞎子时,该多么伤心啊。她当时难产体虚,已经气息荏弱,若再受此刺激,恐怕会接受不了打击,一命呜呼。所以,出于对妻子的珍爱,丞相大人就收买当日在场的稳婆下人们,调换了个健康的女婴。失明的那个,送到了偏僻的村落里,交给一对聋哑夫妇喂养。健康的那个,留在了府中,成了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杜鹃的语音很平静,甚至没有高低起伏,但眉宇间,尽是嘲讽,“丞相大人多爱他的妻子啊,为了妻子的安危连亲生女儿都不要,真让人感动呢。多伟大的爱情,啧啧啧……你不感动吗?沉鱼?你的呼吸为什么这么急促?你在哭吗?其实你有什么好哭的?我听说你不但健康,还很漂亮,不但漂亮,还很聪明,不但聪明,最最重要的是——你很孝顺。他们想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女儿呢。你符合一切姜家要女儿的条件,所以,你没有被调换,你不必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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