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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你以为,姬家又是为了什么不帮势力最强的太子荃,不帮素有贤名的晋王,不帮才智过人的弘王,独独帮一个出身寒微无权无势毫无特长的我?”他每问一句,就朝曦禾逼近一步,曦禾退至墙角,再无可退,最后一声尖叫,滑倒在地。

  而昭尹,就那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目光森寒如剑、如冰,如世间一切犀利的锋刃,“那是因为他欠我!曦禾,你的小红欠我实在太多太多,所以,只能连你也赔给我。但是,即便赔上了你,他欠我的,也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姬婴顶着一头冷汗醒过来。

  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破膛而出,身体却是完全静止状态,宛如沉在泥潭中,无法动弹。

  他张大了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但却依旧感觉不到空气的力量,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就在这时,床帘被人一把拉开,与此同时一只手紧紧扣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将冰凉的药瓶压到他唇边,苦涩的液体一经涌入,空气仿佛也跟着涌进了鼻腔,窒息的感觉瞬间散去,他这才得以松缓下来。

  入目处,是薛采眉头微蹙的小脸,“你被魇着了。”

  姬婴喘息着,目光因刚刚经历剧痛而有些涣散。

  薛采将药瓶收回去,突又回身,问了个问题:“小红是谁?”

  “嗯?”姬婴微微一怔。

  薛采睨着他:“你刚才叫了这个名字。”

  姬婴垂下眼睛,尚未表态,薛采又道:“算了,不用说了。”说着,继续前行。就在他掀开挡风帘时,姬婴开口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名字可谓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所有人都用相同的名字唤你时,那名字便成了你的象征。然而,总有一个人,对你来说与众不同,因此,也就会用不一样的名字称呼你。”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扬,浅浅一笑,“小红,就是我那个特殊的名字。”

  薛采静静地看着他,眸光闪烁。

  姬婴的眉毛蹙了蹙,继而又舒展开来,神情带了点难得一见的羞涩,显得越发温柔:“这个称呼是不是很古怪?”

  “不古怪。”薛采答道,“你本就喜欢红色。”

  这下轮到姬婴惊讶:“何以见得?”世人皆知淇奥侯喜白,连圣上都以白泽相赐。

  “当年右相寿宴上,我问你要一个扳指,你不肯给。那个扳指,就是红色的。”

  姬婴的笑容淡了下去,眉睫浓浓,一瞬间,染上悲凉。

  耳鼓深处轻轻悸动,仿佛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隔了一辈子那么遥远。那声音说——

  “我叫你什么好呢?我啊,才不要叫你公子,那样太遥远;也不要叫你姬婴,那样太普通;更不要叫你姬郎,那样太矫情……我要用跟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名字来称呼你,这样才能证明我对你来说,也跟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对你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对吗?我的……小红。”

  “啊哈,你的眉头皱起来了,眼角也在抽搐,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么?为什么呢?你不喜欢红色?可是,红色却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呢。最最喜欢了。我用我最最喜欢的颜色,来称呼我最最喜欢的你,这样一想,你是否就会接受了呢?我的……小红。”

  “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是每次看见你,心里都暖暖的。当看不见你时,只要想着你,也就不觉得怎么冷了。剪枝、折花,叫卖的过程原本枯燥漫长,但是,想着你的模样想着你跟我说过的话以及又将要说什么样的话,时间,就变得好快,嗖的过去了。多么神奇,为什么人的生命里,会出现这样的奇迹呢?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只因为多了一个人,从此,每天的阳光都是新的,每天的空气都是香的,看见的陌生人也都变得亲切和顺眼……你是不是传说中的仙人,对我施展了不可思议的法术?从而让我变得这么快乐和幸福。我的……小红。”

  “我真高兴你出身贵族,家世显赫。咦,你好像有点惊讶,你不高兴了么?听我说完嘛。我好感激上天对你这么偏爱,让你一出生就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东西——被出类拔萃的文士所教导,被上流风雅的文化所熏陶,它们令你学识渊博、视界开阔,谦恭雅量,站到了凡夫俗子们因缺乏条件而终其一身都无法企及的高度上。你的出身成就了现在的你,所以我现在才会遇到这么好的你,所以我好高兴。我的……小红。”

  “我的……小红。”

  “我的……小红。”

  那声音盘旋着、回绕着,重复着。一遍一遍,每个字的发音,都是那么的清晰,而说话者当时脸上的表情,一颦一笑,一挑眉一眨眼,犹自鲜明。

  这世间,最销魂是“特别”二字。

  当你遇到一个特别的人时,当这个人对你说的对你做的全与其他人不一样时,就注定了她将成为刻骨铭心。

  尤其是,那年那时,那般天真。

  姬婴沉默片刻,披衣下榻,推门,外面夜凉如水。

  “这月光,照着程国,也照着璧国。”

  面对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薛采半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淡淡接道:“但璧国的月光之下,才有主人牵挂的东西。”

  姬婴听了之后,表情却越发沉重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直视着薛采的眼睛道:“有我的。是否也有你的?”

  薛采垂下眼帘,低声道:“我没有牵挂的东西。”

  姬婴深深地看着他一会儿,才重新仰起头望着天上的下弦月,喃喃道:“没有也好。因为,一旦有了,就割舍不下了。一如我此刻,竟是如此……如此的想回家。”

  他顿了一下,再次重复道:“我想回家了,小采。”

  薛采的眼神闪烁了几下,也跟着寂寥了。

  第二十章 虎子

  八月初一。

  夜月如钩,光影幽幽。

  月光透过纱窗,映进船舱,照着几案上的书卷,或摊或叠,而在凌乱的书案中央,姜沉鱼正以臂做枕,昏昏入睡。

  一本医术被她的手肘碰到,从案头滑了下去,落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她顿时惊醒过来,揉揉眼睛,轻唤了声:“怀瑾?”

  房内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再看桌上的沙漏,刚过丑时,半夜三更这种时候,怀瑾不可能外出,难道睡的太香,所以没有听见?

  姜沉鱼直起身,走向屏风后的内室,见怀瑾坐在床旁的地板上,倚在床头一动不动。她不禁笑了笑:“怎么坐地上睡了?怀瑾,醒醒,去床上休息吧……”手指刚触及对方的肩膀,怀瑾就整个人扑地倒下。

  姜沉鱼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低呼出声,臂上一紧,紧接着,颈上一凉,双手已被反拧到身后,再不能动弹半分。

  与此同时,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朵悠悠响起:“虞氏,好久不见了啊……”

  姜沉鱼的心沉了下去——颐非。

  远远的从书案处传来的灯光照到她身后,勾勒出挟持者的面容,眉长入鬓,眼带桃花,笑起来时只有一边的唇角上扬,显得邪魅又刻薄,不是别人,正是在程国内乱时遁水逃走的三皇子颐非。

  没想到他竟然在璧国的船上!

  更没想到他竟然跟着自己的船只进了璧国的疆土!

  他想干什么?

  “怎么?很惊讶?”颐非吃吃的笑,“颐殊在程国境内布下天罗地网抓我,却不知我早已跟着你们的官船出了边境。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上船来的么?”

  姜沉鱼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回答道:“我只是惊讶既然你已经在船上潜伏了这么久,又为什么要在最后一夜功亏一篑出现在我面前?”

  颐非哈了一声,俯下头,贴的很近,声音低低软软,宛如情人的呓语:“当然啊……是因为……我想你了呀。虞氏,你可知道,这些天来,每日在暗中看着你和你那位了不起的侯爷大人出双入对、眉目传情的样子,我可嫉妒死啦……”

  姜沉鱼面色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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