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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我讪笑两声没说话,我不想知道太多事,只想给君闻书出出不是很大的主意,而并不想成为他绝然的心腹,更不想像主人似的说三道四,这不是我份内的。我的心真的不在君府了,早走了。外头的阳光外头的风加上外头的荸荠,哪个都在吸引着我,我也十五了,出去,天地大好,不必像当初那么依赖给人做丫环才能活,帮君闻书过了这关,就真该是走的时候了。

  过了八月十五,又是一秋。要九月了,荸荠给我回了信,我喜滋滋的拆了信,却惊的站了起来。荸荠的胳膊断了!我仔细的看着,原来是州府衙门的马惊了,他躲避不及,慌忙中掉到沟里,左胳膊被压在下面,折了,十分疼。最要命的是九月二十乡试,这疼,却是难忍,他心绪沉沉,说这次是没希望了。

  真是突来的天灾。我想去看看他,再三思量,还是不去了。出府一次不容易,我要把我所有的努力用在最后的彻底出府上,现在能少耗一分就少耗一分。况且我去也帮不了什么,反倒扰乱他的心绪。就这么着吧,胳膊断了,人没事,大不了左胳膊残了,我也不嫌弃他——我反正也不在乎他能不能考上。真考不上,等我出去了,我和他一起干点什么不行?即便是吃糠咽菜,我乐意!

  风花雪月是爱情,相濡以沫也是爱情。卿卿我我是爱情,这种,遥遥相挂,也是爱情。荸荠,你坚持住,我不能去看你,可是,我挂记着你。你要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能从这门里出去,带着我的自由身。

  我算了算时间,再写一封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考前寄到了,我就写一封考后寄到的吧,我想让他轻松点。我自己并不看重这考试,但对于他,还是要宽慰下的,因为他是重视的。

  我日复一日的生活着,君闻书也从原来的帐海中解放出来,除了去店里,便仍在家读书。林先生依旧是每隔十天来府里一次,谈话内容却有了改变,我知道,他也是君闻书的智囊之一。每次林先生来,我便自动躲出去。秘密知道的越多,死的便越快,我不想被圈在君府,所以,尽量少听、少说、少惹事。

  这天,送走了林先生,君闻书唤我拿几卷《王摩诘文集》来读。王摩诘就是王维,王维的身世令人叹,但他的诗我也喜欢。今天,君闻书反反复复吟的却是一首思乡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反复吟诗,必有所托。而他的家就在此地,那他,又有何所托呢?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唉,这诗,该是我吟的吧?不知荸荠怎么样了……

  我正想着,那边吟的声音住了下来,淡淡的男声说:“司杏,你在想什么?”我回过神来,“没,回少爷,我没想什么。”

  一小会儿的沉默,淡淡的男声又问:“你,看得起摩诘么?”

  我一愣,思索了一下才问道:“少爷说的,可是王右丞的出仕?”

  君闻书不置可否,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王维的诗和王维的人反差很大,他因诗中所常体现的意境而被称为诗佛,为人为事却颇令后人非议。就中国人一直提倡的气节来看,王维确乎不是一个君子。儒家所提倡的君子,应该是“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一而终,不仕伪朝”王维先是为了官位,不坚持事理而曲折逢迎,安史之乱后,王维被俘,继而投降做了伪官,这个,确实有点不可原谅。

  我想一想便说:“摩诘先生若先未侍李唐而直接出仕安禄山尚有托辞,毕竟选择仕或不仕、以及仕谁亦是士子们的见解。然侍李唐皇帝在先,仕安禄山在后,倒确实失之投降失节了。”

  君闻书摸挲着他的小乌龟,低着头,并不看我,“也许,他有什么苦衷?”

  我摇一摇头,“有些苦衷要得,有些苦衷,再苦,也是要不得的。一要,便是千古骂名。”

  “那,李陵呢?”

  君闻书和我谈起史来了?李陵,又是一个历史上的悲剧人物,名将李广之孙,却受人挤兑,以致于被迫投向匈奴落得背叛母田、满门抄斩的叛将下场。君闻书提起他,我也语噎了。慢慢的,我说,“我敬佩他。”

  无论怎么说,李陵都是一个悲情的英雄,降过一次,不得已,因为李陵也是人,也有人的真实的情感的弱点。但既已经降了,就绝对不能再降第二次,哪怕再有理由、甚至,哪怕能为自己博来名声——这是李陵对自己的尊重。我理解他,谁恨自己都不如自己恨自己厉害,人生天地间,遇事可能要低头,但绝对不能侮辱自己。

  我心里也悲哀起来,什么样的命运是我们能选择的?我们的命运,有时,竟是别人选择和掌握的。

  君闻书又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隔着门,各自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虽入了秋,外面的树叶儿仍是浓绿,细雨落下来,树枝在雨丝中颤,偶尔,有黄叶子飘飘忽忽的随着风荡下来,倒显得十分的静。我正瞧着,却听君闻书低低的说:“你看,那片叶子落了。梧桐叶落而天下知秋,一切,便要开始了吧”

  君闻书似有心事,我侧了头看着他,他却依然凝视着窗外:“若有一日,你觉得我不是人,也希望,你能像今日这般,说我。”

  青色的身影、不动的面庞,风从窗口进来,悄悄的乱了他几丝头发,君闻书身上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孤独正散发开来。他有心事!

  “少爷?”

  “人是不可选择的,如真能选择,我还是宁愿只读读书。”君闻书只手放在桌上,指上夹着笔,“你聪明,有些事,终究有一日,你会知道的。那便再说吧。”

  “少爷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接布店不是很上手吗?还说这些?”

  君闻书抬头笑笑,并没有说话。书房里,一片寂静,他和我。外面,细雨裹了风,树枝在轻轻的摇。静,连结成一片。

  “少爷,”侍槐突然湿漉漉的从外面进来,“杨府来人说,听荷怕是……不行了,想让司杏过去说说话。”

  我惊了起来,听荷不行了?怎么可能?君闻书坐着不动,面上却变了颜色,一脸的狐疑。

  我心里也在转,是不是杨骋风的花招?听荷一向没听说有什么病,怎么不行了?

  君闻书头歪向我,我便说:“侍槐,这事,到底是真是假?”

  侍槐摇摇头,“我也不知,来人就在外面,少爷,要不,唤进来问问?”

  君闻书瞧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侍槐出去,不大会儿,便领了个人进来。

  “见过君少爷!”来人行了个跪礼,我一瞧,还是上次那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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