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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外面太阳正好,我本想把培菊让到厢房去坐,她不肯,说怕夫人叫她。于是我便搬了杌子,就着树荫坐下。

  对于培菊,当日我在内厨房时,她去拿饭,虽也认识,但终究话不多,我们始终不似和引兰和听荷亲近。培菊的话还是很少,也或许,似乎更少了。我们默默的坐了一会儿,我没话找话的说:“培菊,我该叫你姐姐吧?”“你多大呢?”“我今年十三岁。”“哦,那我痴长你一岁,十四。”“那我该叫你姐姐了,培菊姐姐。”培菊淡淡一笑,“什么姐不姐的,都是做丫环的,不分什么大小,你倒恁客气了。”

  呆了一会儿,我又问:“姐姐日常还好吧?”“还好,也没什么事。”我突然想起侍槐告诉我,引兰现在在夫人房里,就问了句“引兰她也好吧?”培菊的眼里闪过一丝警觉的神色,“她还好,你和她很熟吧?”为什么?我一愣,连忙若无其事的说:“好就好,其实也不熟,跟和姐姐差不多,都是当日在内厨房认识的。只是听说大小姐出阁时没带她,现在在夫人房里,顺口问一句。”培菊点了点头,又不答话了。

  培菊时不时的往正房看,屋里静悄悄的,既不闻笑语,更不听声音,我也好奇了,这君家母子俩在密谈什么?培菊移了眼光,见我也在往正房看,便说:“你好像很惦念少爷。”什么意思?我连忙笑道:“少爷是主子,我哪里有什么惦念不惦念的,无非是和姐姐一样,只是想着要不要进去添点水。少爷这里平素也不来什么人,我也粗手笨脚、没个眉眼高低的,也不知该不该进去。”

  培菊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半天说:“司杏妹妹,你在这里还好吧?”因为有了刚才的经验,我对培菊也由原来“故人相见”的感情变成了“稍有防备”我还是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都是做下人,在哪里不是做?少爷这里平素也是侍槐他们,只是今天恰好侍槐不在,我便只好权且充一充了,不抵姐姐。”培菊也笑了,说了声你真客气,便又不说话了,我却觉得她在偷偷打量我。即是偷偷,我便权做不知,尽量绕开她的目光,也避开正房,左顾右盼。只是,我不解,她这是做什么?

  两人无趣的坐着,突然正房里响起君闻书不大的声音:“司杏。”我应了一声,迅速起身走了过去,培菊也起身跟在我后面。我不敢抬头,只觉得室内的气氛不是特别融洽。我过去见了礼,君闻书说:“司杏,你去打开书库的门,我请夫人看件东西。”书库有什么好看的,不是一向开的吗?哪里还用再开?我不敢怠慢,应了声,便退了下去。

  我在书库的门边上站定,君闻书踱了进来,君夫人在他的身后,培菊欲进来,君闻书却说:“培菊,我要和夫人说句话,你外头侍候吧。”培菊应了,狐疑的看了我一眼,便下去了。我犹豫着是否该告退,君闻书却说:“司杏,你站着,和你有关。”我眼见君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娘,”君闻书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儿就是想让您过来看看我的书,你知道,我喜欢读书,这便是为儿的书库。”君夫人的眼光掠过,仍然回头君闻书的脸上,他继续说“娘说的言重了。我好歹也是个少爷,一个丫环,有什么舍得舍不得,不就是一个下人么?谁来谁走我都不管,可是娘,我这书可不能没人打理。”君闻书顿了顿,“早先在您和爹爹那边时,你也知道,就那些书,侍槐常弄的乱七八糟,特不便意。这丫头来了,书库才有个样子。”他手一扬,指着我“您要打发她,我不管,可您先得找个和她差不多的人来。”

  原来君夫人想打发我?我的心里转开来了,打发我,我便可以离开君府了。君府虽衣食无忧,总似在个鸟笼里,为人家的下人。我愿意出去,可是,他们要把我打发到哪里去?我留神听下去。

  君夫人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三儿,你明知道你爹不喜欢她,青木香的事还没查清楚,你怎么就把她留在园子里?我原来也不管你,可是,眼看着你二姐……”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下去。

  “娘,”君闻书转过身来对着他的母亲,“青木香这件事,娘和我心里一样清楚,何必再当着个下人说?你瞧她那个样子,像是个能干什么的么?她那模样本就不出众,爹可能也早忘了她,为着一个丫环,至于吗?娘,我还是那句话,您别说我护着她,若不是看着书,随便您打发。您要是能找个人来代她,男的女的,您就可以立刻拉她走。”

  君夫人瞧了他一会儿,叹息了一声说“好吧,为了一个丫环,也确实不值得这样,这件事先撂下吧。但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可好好想想。”

  君闻书想了想,“娘,您说的那件事,容我再想想。这么多年了,我会的也只是读书,有爹爹在,其实我也不必了。”

  “闻书!”君夫人厉声叫了一声,君闻书立刻闭了嘴,默默的低了头。“三儿,”君夫人的口气软了,“你毕竟是君家的儿子,这君家,终是要你来接的。”

  君闻书没有答话,只默默的送君夫人出来。培菊扶了夫人,却极快的扫了我一眼,目光复杂。送至园门口,看着二人往东去了,我才舒了一口气。君闻书站在我前面,头也不回的说:“司杏,回书房。”

  我忐忑的跟着他进了书房,这次他没有在书桌前坐下,而是到北墙根儿下的榻上半欹着,双目微闭,似乎极累的样子。我低着头在他面前站定,半天,却不闻他说一句话。我疑惑的抬了头看他,恰巧他也看向我,四目相对,我又赶紧低下了头。又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声音低沉的道:“你下去吧。”

  真是个怪人,让我到他跟前儿,不说一句话又让我走,奇怪。可我想有话说,但又不敢说,正在心里徘徊时,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问道:“你有事么?”

  “少爷,”这是一个机会,此说不说,更待何时?我把心一横,“少爷,奴婢原不该听夫人和少爷的说话,但既然听到了,又事关奴婢,烦请少爷也听则一听。”

  “你说。”

  “少爷,听刚才夫人话里的意思,是想把我打发了。”我悄悄的看了下他的脸色,他一动不动的闭着眼睛,我接着说下去:“奴婢自入府以来,确实粗笨,不得主子们待见是应该的。如今,夫人要打发了我,奴婢觉得,再换个人来是应当的。”

  “我说不应当了么?”他仍然闭着眼睛,语调极冷。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其实这书库,我已经编好了目录,少爷也是极熟的了,其实,我我所起的作用有限,很多时候,少爷自己也能……”

  “你是说要我自己去弄那些书么?”

  “少爷,”君闻书好像有着恼的意思,我赶忙陪着笑,“少爷,不是这样子的,这些事原本就该下人做。我只是说,这书就是这样子的了,以后再来书只要按着摆就可以了。侍槐肯定能,栽桐也略微识些字儿,要不先让栽桐过来试试。”

  “唔,你呢?”

  “我?”我更是多挤了点笑容来,“奴婢觉得,夫人既然和少爷提了,少爷还是别惹夫人不高兴,又不是不能有人做……”

  “你想怎么着?”

  “凭府里打发。”

  君闻书一下子睁开眼,盯着我。“我口渴了。”

  “……?”我正等着下文,突然出来这么一句,大出乎我的意料。我默默的转身去倒了杯茶递给他。

  “拿着。”君闻书说。我瞪着他,“你先拿着,我想喝时自喝。”变态君闻书,你不是渴了吗?倒来又让我拿着,这不折腾人吗?他仍然那么闭着眼睛欹着,又没有音了,到底怎么着吗?我想叫他,又不敢,只好像个傻瓜一样捧着茶站在那里。

  “司杏,”他突然幽幽的说“你是不是特别想离开这里?”

  “啊?”确实很想,只是不敢这样说。

  “我知道,你很想离开这里,其实我也想。”

  啊?君闻书说什么?“我不想做君家的公子,我的姐姐也出嫁了,我的娘亲有爹爹就够了,我在君家做什么呢?”

  君闻书怎么了?这个夫子怎么突然愤起青来了?

  “可是,我不能离开君家,因为我姓君。”他仍然闭着眼睛,我却是越来越听不懂了,“君家再好再不好,我都姓君。”啥意思,我也没说你不姓君,我也没让你离开。

  “所以,”他睁开眼,“你也不能离开。”

  因为你姓君,所以你不能离开,这我能搞清,但怎么突然就所以到我头上了?因为你姓君,所以……,所以,我也不能离开?这是什么逻辑?

  “这个,少爷,”我笑了一下,“奴婢愚笨,您说的话,我委实不太明白。”

  “不明白算了,”他接了我手中的茶喝了一口,“记着就行了。”

  我越发糊涂了。“少爷,记着什么呀?”

  他似有些恼怒,“记着你离不了君家了,你也别打这主意了。”

  什么呀,明明是你妈妈跟你要打发我,怎么又变成我打主意了?“可是,少爷,我总要被打发的呀。”

  “为什么?”

  “丫环大了,都要被打发的呀。”

  “行了,让你记着你就记着,我累了,你下去吧。”他一转身,不再理我了,我只好端着茶杯走了。

  我怀着一肚子的疑团,回到了工作台。干坐了一会儿,发现窗台上我种在咸菜罐里的豌豆开花了,紫色的小花儿,在风中颤着,真可爱。我找了个小棍儿替它翻了翻土,心想,刚才幸亏夫人没看见,否则,一定要怪我把这乡下的东西种到府里的书房来了,还是用盛咸菜的小罐子——可是,君闻书说的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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