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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六


  顾少爷把那块胡桃捡出来,毫不温柔的塞进他女儿的嘴里,“脏。”

  顾知晓嘴一张,开哭,顾少爷撕下布条,把自己和凤知微的耳朵堵住,然后,任她哭。

  凤知微在马上摇曳着,悠悠眯着眼睛,和顾少爷一样,对某娃的凶猛大哭听而不闻,她正在享受——一夜惊魂之后,靠着她家小呆,迎着天际朝阳,哪怕身后就是顾知晓魔音穿脑,也是幸福而安逸的。

  宁弈没有跟过去,由他的护卫簇拥着,远远的停在树下。

  树前是向京城去的道,她和他同路,却未必同归,在山庄内齐心协力,出了山庄,那在绝壁上伸手捞住他,对他绽放如花笑容的少女,便似乎瞬间已远。

  此刻她看起来悠然而安详,没有防备的靠着顾南衣,和在他身边时时警惕刻刻紧张截然不同。

  他能给她的,是风浪是惊险是腥风血雨是暗刃锋藏,是这浩荡江山诡谲朝堂铁马金戈虎斗龙争,永在途中,没有休息。

  他给不了山水田园耕读悠然,给不了清逸隐士携手江海。给不了纯净如一给不了全然放手。

  可是。

  她真正适合的是争斗,不是么?

  她天生外静内热的血液,只为这天下舆图奔涌翻腾,如那垂落的大旗,只在大风过时猎猎招展。

  旗帜永远在等风。

  宁弈在树下微微一笑,看着凤知微侧首向他一笑,随即放马而去。

  朝阳金光万丈的射来,利剑千柄搅翻云海,劈开这夜最后的迷离。

  知微。

  我但愿能看见你决然运剑,劈开这风雨江山雾霭迷障,甚至……劈开我。

  胜过沉默庸碌,在不为我所知的角落老去。

  一场夜宴,该知道基本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两个人假扮了黄氏夫妻,原本是没有别的角色可以扮演不得已而为之,却未曾想到这黄大人也是个有份的,正因为如此,当晚夜宴中,所有知道内情的人说话都没有避着他,在凤知微离开而宁弈周旋宾客的那段时间,那位山南道按察使许明林,就曾对黄大人表达过未名县区区小地方,委屈了黄大人这样的人才,黄大人完全可以胜任一州事务的意思——这等于说明了,许明林果然是二皇子的人,换句话说,当初宫中韶宁爬上床那件事,果然淑妃有份。

  至于原本与世无争膝下无子的淑妃为什么会介入此事,如今也有了个解释——天盛帝自从常家事变后,对外戚十分警惕,这两年频频削权,各家凛然自危,许氏衰微,自然想要重新投靠朝中势力以振家族,至于为什么选了二皇子,只怕也有二皇子借绿林案拉他们下水的原因,而长宁藩和二皇子的勾结,让许氏觉得二皇子实力不凡,由此便做了一窝。

  宁弈很自觉的和凤知微做了信息共享,凤知微认真听了,淡淡一笑,照样去上朝,上朝途中却发现帝京气氛有些怪异,表面看来一切如常,盘查搜索却更加紧密。

  她看着某些混杂在侍卫官兵群中气急败坏的嘴脸,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一贯掌控他人的金羽卫指挥使大人,如今却被人摆了一道,十里渡找不到那两个等他的“山南道金羽卫分卫属下”,定然知道上当了,这是在试图将人找出来呢。

  到哪里找去?真正的黄氏夫妻已死,任这些人想破头,也想不到那“夫妻二人”,竟然是当朝亲王和忠义侯,他们的死对头。

  她神情满意的上朝去,今日山南按察使许明林陛见,散朝后御书房召见许明林,宁弈和她都在场。

  其间天盛帝询问未名县绿林啸聚案,许明林回答得滴水不漏,“回陛下,因为今年山北道洪灾,山北官府赈灾不力,一批乱民流入山南未名县,占山为王,不过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山寇,偏偏因为其中一位首领姓杭,便有人说他是当年跟随从龙的重臣,奋勇侯杭寿之后,还说杭寿因为功高盖主,被陛下以附逆当年的三皇子谋反案罪名处死,胡说八道什么陛下残害忠良剿杀功臣,这姓杭的首领也便真扯了旗子,自称忠良之后代天行道,在山南杀官劫舍,闹出这一起事来,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本地官军在隔邻长宁藩守军相助下,已经平息事态,只是因为事涉当年奋勇侯旧案,所以上呈御前。”

  凤知微心中冷笑,真是避重就轻颠倒黑白,说到杭寿,为什么不说杭家其余人?杭寿当年因为三皇子案被杀,杭家却没有死绝,杭家子弟因为和长宁王有姻亲得到了庇护,至今还有子弟在长宁藩任职,还是很受器重的手下,这所谓的绿林啸聚案,其实就是杭家子弟和长宁王之间出了问题,一怒之下意图另立门户,带着自己的兵试图从长宁藩转向山南保存转移实力时,被长宁王和已经与之有勾结的当地官府联合围剿,这事闹得动静大,掩不住,这姓杭的大概也掌握长宁王的一些秘密,所以长宁王和二皇子以及许家这一边,联手做了这个所谓的绿林啸聚案,把问题重心引到了当年的三皇子旧案上去,一方面掩盖了自己那一边的异动,另一方面,早年因为宁弈和三皇子交好,三皇子逆案他为此受了牵连,被皇帝冷落多年,如今旧事重提,也有暗栽宁弈一把的意思。

  这朝局人心鬼域,害人不动声色,若不是冒险去了那一场,只怕长宁藩和二皇子打到家门口,还未必察觉。

  座上天盛帝不置可否“嗯”了一声,凤知微观察他神色,不知道他知道多少——金羽卫指挥使虽然进入了夜宴,二皇子有心巴结,却又不敢将内情透露太多,那位指挥使知道的未必有自己多。

  眼见皇帝“嗯”完之后,随手将茶一搁,屏风后转出一人来,给天盛帝斟茶,天盛帝看她一眼,神情一怔,大概没想到她居然没回避,瞅了瞅凤知微,却又不吭气了,而那人斟着茶水,眼波盈盈的向凤知微瞟过来,一眼,又一眼。

  坐在下首的凤知微正在喝茶,险些呛着——难怪刚才总觉得如芒在背令人不安呢,原来有这位在屏风后盯着!

  斜对面宁弈淡淡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露出笑意,凤知微苦笑了下,眼观鼻鼻观心的垂下头去,心中瞬间却掠过一个主意。

  事情议了不多时也便散了,凤知微走在最后,趁天盛帝一个转头,回首向一直目光灼灼看她的韶宁公主一笑。

  不等被她一笑笑得魂都飞掉了的韶宁公主有所回应,她快步出门,许明林等在御书房外,给宁弈见礼,又向凤知微长长一揖,笑道:“参见忠义侯,侯爷名动天下功勋彪炳,我等僻处山南,也仰慕已久啊。”

  是啊,仰慕得恨不得整死我,凤知微笑嘻嘻回礼,一把执住了老许的手,“许大人太抬举在下了,其实在下也没做什么,也不过就是南海和常家斗了一场,奉陛下圣旨办了个船舶司,后来又去边疆,在草原和大越短兵相接了几回,哎呀当初那个白头崖下啊……”

  她两眼发光,拉住了许明林絮絮叨叨,一副终于找到人听她的丰功伟绩的样子,许明林给她拉住衣袖,走也走不得,驳也驳不得,只得强忍着,敷衍的打着哈哈听着,心想这位魏侯爷名震天下,传言里无双国士少年英杰,连二皇子都含糊得很,怎么今日一见这么个轻狂德行?

  凤知微这一叨便叨了半刻钟,许明林心中还有事,想走,偏偏宁弈还在,一直微笑着拢着袖子,饶有兴致的听,人家亲王都没不耐烦,站在那陪着,他一个三品按察使哪里敢露出脸色来,只好苦着脸,不住的“是啊……对的……啊真的吗?……”

  “……大越浦城的城墙真高,我当时闭着眼睛心一狠……”身后有细微脚步声,凤知微眼角扫到身后突然多了个小太监,立即住口,将许明林袖子一放,笑道,“啊,不早了,在下部中还有事,不敢耽误许大人,请,请。”随即干脆利落,四面一躬,看也不看许明林,拔腿就走,那小太监紧紧随在她身后。

  许明林唰的一下被她拖着听了半刻钟丰功伟绩,再唰的一下被她说了一半就扔开,直接愣在了那里,对这位魏尚书魏侯爷的行事风格实在难以接受,半天后才莫名其妙摇摇头,咕哝道,“果然是个怪人。”

  他想不出凤知微这举动的缘由,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原本凤知微是没带从人的,走的时候身后却多了个小太监。

  小太监跟在凤知微身后,一言不发,抿唇低头,眼尾扫着前面那人不算宽阔的背影,眼神喜悦。

  凤知微走得很快,始终没有回头,韶宁如果能转到她正面,便能看见魏侯爷脸色其实难看得很。

  一直走到正仪门外,各家车马都在等着,凤知微突然停步,韶宁险些撞上她后背。

  有些怨怪的瞪了凤知微一眼,韶宁心中却是欢喜的,心上人刚才递过来一个眼神,她立刻明白,这是魏知约她想办法见面了,她立刻去换了衣服改装出来,果然看见魏知一直在和许明林攀谈着等她。

  这叫不叫情人之间心有灵犀?

  “天阴,旧伤有点腰痛。”凤知微瞟了一眼自家小厮牵来的马,道,“回去换辆车子来。”

  “魏大人何必令贵属奔波来去,还要等车?”立即便有官儿来讨好,“不如坐我的车去吧。”

  “多谢各位大人,只是不同路,不太方便,还是算了。”凤知微微笑拒绝,那边宁澄却晃了过来,道:“我家殿下被陛下留在宫中议事,车子一时用不着,魏大人不妨先坐着回去,等会车夫自会赶回来。”

  “这个……不大好吧……凤知微犹豫,宁澄却已经命车夫将宁弈那辆亲王车驾赶了过来。

  “那便却之不恭了。”凤知微展颜一笑,带了韶宁上车,一路驶离正仪门。

  马车里韶宁又羞又喜,先是坐着不动,等情郎前来温存,等了半天却不见动静,抬眼一看,魏知斜斜倚在车窗前,并没有看她,神情宁静若有所思,晨间的细碎的日光被车帘分割成无数水波般的横影,他的脸沉在水影背后,看起来气韵静谧而清逸。

  韶宁痴痴的看着那张脸,想着这样的皎皎少年郎终于要属于自己,心荡神摇里欢喜得似要溢出泪来,沉浸在爱情中,并和情郎有过鱼水之欢的女子,都比往日细腻温存,她不想大声惊扰了情郎思索,小心翼翼的靠过去。

  膝盖碰着膝盖,她一阵过电般的颤栗,凤知微的膝盖却下意识一让,韶宁一怔,凤知微反应过来,停住。

  随即她掩饰的一笑,温和的道:“委屈公主了,要改装随我出来。”

  “没什么。”韶宁容光焕发,“我正想出宫转转呢。”

  “皇庙选址已经定了,但我还是想公主亲自看一眼,毕竟这是您日后要住一阵子的地方。”凤知微和声道,“只是想着陛下未必允许,不得已便这样了。”

  韶宁听着那句“住一阵子”,眼睛一亮,她那日醒来便被告知去封号赐出家,一时茫然,父皇却派贾公公来暗示了她这个举措的深意,她欢喜而又不敢信,公主封号在她看来不算什么,能和情郎相伴一生才是最要紧的,如今听魏知口气,可不是和父皇暗示的一样?

  “好。”她笑吟吟道,“你看中的,我必然也喜欢。”

  凤知微笑笑,由着她慢慢蹭过来,借着马车的摇晃,一点一点的碰着自己的腿,她用手撑着头,计算着时辰和路线,在心中数:“一、二、三!”

  “冤枉!”

  默数第三声方落,一声喊冤惊动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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