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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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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死?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突然便惊了惊。 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舒服,像是什么东西压着堵着,呼吸都不太顺畅的感觉,这实在是一种陌生的感受,这过往许多年从未有过。 这一生他的情绪从来都是一泊沉静的死水,正如那心跳永远都保持同样的节拍,伤心、难受、喜悦、矛盾……种种般般属于常人的情绪,他没有,他不懂。 三岁时没了父亲,他很平静。 八岁时照顾他的奶娘去世,临死前拉着他的手泪水涟涟,说,“可怜的孩子,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承担那样的……” 那晚那盏油灯下,他淡漠的看着奶娘,平静的抽开了被握住的手,第一件事先将她滴落到自己手背上的眼泪擦掉。 然后转身,从满屋子躬身等候他的人群中走过。 他是怎样的?怎样的?没有人告诉他,所有人都那样看着他,用一种奇特的眼光,再叹息着走过他身旁。 他不关心那结果那眼光那神情,他自己的事,在他看来也依旧是陌生人的事,搁着山海迢迢,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然而这一刻他突然想知道,他是怎样的。 是不是因为他不同于他人,所以他明明就在凤知微身侧,却不能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如果她死去……如果她死去…… 他退后一步,皱着眉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开始努力的闭目调息……他一定也被传染了,要死了。 凤知微突然一偏头,猛烈的开始呕吐,她没有吃多少食物,吐出的多是胃液胆汁,她吐得如此猛烈,大量的绿色胆汁箭般的喷射出来,不仅紧紧抱着她的宁弈被染了一身,连不远处的宁澄和顾南衣都没能幸免。 没有人让开,连有洁癖的顾南衣都没有。 宁弈更紧的抱紧了她,将她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拍她的背,好让她腹部不受压迫,避免太过激烈的呕吐导致喉管堵塞窒息,对满身的秽物异味似乎毫无所觉。 此时一阵杂沓脚步声响,前方出现黑压压的影子,丰州府军由丰州巡检带领着赶到了。 宁弈霍然回首,冰刀似的目光“盯”着燕氏祠堂开了一缝的门,向来沉冷不露声色的眼神,第一次露出激怒的杀意。 “给我毁了燕氏祠堂!” “殿下!” “谁抵抗,杀!” *** 憩园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霎之中。 钦差大人感染时疫危在旦夕,这个消息虽然严厉对外封锁对内封口,但事关自己命运,楚王殿下更是一怒雷霆,整个憩园都陷入惊风密雨之中,人们匆匆来去,路上遇见了连对话都不敢有,只是惊惶对望一眼,就赶紧错身离开,继续为寻找大夫奔波。 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价值万金的珍贵药物不要钱似的流水似送进来,廊檐下的药炉十二个时辰不停息的熬药,药方子雪片似的开,楚王殿下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铁青。 从那天暴怒之后,他再也没有和身边人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十二个时辰坐守凤知微床前,他不停的召见人,审讯那天燕家祠堂前凤知微抓获的祠堂细作,快马密信要求朝廷派遣太医赶来救人。 凤知微被恶病击倒,在生死边缘上挣扎,南海在她陷入晕迷的时刻,也进入了天翻地覆的境地。 被彻底激怒的宁弈,终于展现了他铁血无情的一面。 当日燕家祠堂被叫开,华琼扶出行动艰难的燕怀石和陈氏后,宁弈并没有撤开包围,反而强制性关闭了燕家祠堂,将所有在祠堂的人堵在里面,趁着周围村庄百姓赶往领县领取粮钱,四面都已经基本走空,以自己三千护卫和三千府军,一日夜间在燕家祠堂下方挖了一个地道,埋放大量炸药后撤出,随即点燃引线,一声闷响,矗立数百年,曾承续一代帝王血脉的南海第一大家族的无上神圣的燕氏宗祠,瞬间地裂倒塌,华楼巨厦,画栋雕梁,如慢镜头般在薄红淡金的晨曦中轰然委地,数百年族人顶礼膜拜的圣地,刹那间化为断壁残垣。 燕家有头脸的男性族人,当时基本都在宗祠之内,宗祠坚固,塌底不塌梁,没有造成完全毁灭的伤害,但也死了一个,伤了无数,燕家现任家主被砸到脑部昏迷不醒,燕怀远被倒下的墙石砸断腿,燕家太公倒是毫发无伤,族人要背他逃命,老头子老泪纵横拒绝,趴在碎裂的燕氏皇主牌位前磕了个头,大呼:“天不佑我燕家!德唯至死无颜见祖宗!”,一头撞死在祠堂照壁上,鲜血从汉白玉石根上缓缓浸润而下,隐隐现出飞舞腾跃的龙纹。 彼时宁弈便负手祠堂之外,闪动的火把光亮里他面无表情,在四面一片凝神屏息的寂静里,听着那一地哀哭,闻着那烟火石粉气息,冷然一笑。 “天?天在我这里!” 他转身决然而去,将一地凄切哀哭的燕家族人抛在身后。 “她若有事,你们还得陪葬!” 强者之怒,毁天灭地,诸般挣扎不过弹指湮灭,等到四面村人三天后从领县赶回,看见的是气派宏伟的燕家祠堂化为废墟,听见的是宁弈命人散布的,关于燕家欺压子嗣压榨百姓倒行逆施以致遭天谴,山崩地裂,祠堂被毁的流言。 怪力乱神之事,百姓总是愿意信的,就算不信的,也无法去找凶手,南海这边常常也闹些大大小小的地裂事故,那是天灾,没有证据冲谁去闹?一些受到牵连房屋也被毁的村民,收到了官府有史以来最为丰厚的补偿,也就悄悄的搬到自己的新屋子,不动声色的去数银子了。 宁弈一出手,便彻底毁掉燕家人心目中的支柱,随即燕怀石强力入主燕家,在三千楚王护军刀出鞘箭上弦的虎视眈眈下,燕家人噤若寒蝉的默认了燕怀石暂代燕家家主,任由燕怀石雷厉风行撤换族堂长老,大肆清洗人员,将各地商铺实权收归自己手中,燕氏祠堂那声毫无预兆的闷响,那在晨曦之中燕家圣殿永远无法挽回的缓缓倾倒,彻底倒掉了燕家族人的全部抵抗心和意志力,就算明知祠堂被毁有猫腻,也已慑于宁弈作风的干净利落雷霆万钧之下。 燕家的退让,同时也让宁弈确定了在燕家,没有常氏和南海官场的人插手,否则必有反复,他初步解决燕家之后,连停息都没有,便紧锣密鼓的开始了对常家潜伏势力的清洗,一边审问那几个细作一边就暗暗封堵了城门,细作还没审问出来就命人放出已经交代的风声,随即便在各处城门守株待兔,先后捉获了几批改装出城的上官家和黄家中人,随即上官家便被查出最新一批远洋货物中夹带违禁品,黄家的一位直系子弟牵涉进了一起贪贿案,两家陷入风声鹤唳之中。 上官家和黄家自然不甘被困,暗中联络陈家和李家,然而同时宁弈却通过周希中,宣布起建船舶事务司,任命燕怀石为总办司官,陈家家主和李家家主分别为副总办,唰一下便掐灭了上官和黄家想和其他两家合纵连横抵抗官府的苗头。 由上官家和黄家,渐渐又牵连出南海官场中一些不干净的官员,周希中借此机会大刀阔斧开始整顿吏治,将属于常家派系的官员一点点摘出,调的调黜的黜找由头处理的处理,而宁弈的目光又已经飞快转向了常家。 常家自从钦差抵达南海,在丰州的大宅早已没有直系人员居住,只有一些佣人仆妇看着宅子,但是毋庸置疑,常家必然还留下了在丰州的主事人物,从抵达南海的第一天开始,凤知微就命人好好监视着常家大宅的动静,这次抓获几个细作后,宁弈并没有全部审问,而是先用酷厉手段撬开他们的嘴,在审问过程中导致其中几个不堪折磨而死,却又故意在用刑时不动声色分出轻重,又制造时机,让另两个细作拼死逃出,两个伤痕累累死里逃生的细作还以为是自己胆大心细运气好,却早已被宁澄带人远远跟着,挖出了细作的上线,顺藤摸瓜,将常家留在南海的势力又牵出了一大批。 不过短短时日,从世家到官场,从燕家到常家,都经历了一场不动声色而又凶猛异常的扫荡,而百姓犹自懵然不知,无关人等悠游度日,不知瞬间已换了天地,只有漩涡中心的世家和官场,才对着那毫不喘息的一系列动作,暗暗咋舌。 咋舌这位殿下此刻方见真颜色——南海整顿如此之快,可以说是宁弈借势而为抓住了最好的时机,南海官员私下笑说宁弈之忍——南海道钦差重病卧床小命即将不保,这位看起来和魏大人情谊不错的楚王,竟然三天三夜没有进憩园探望! 三天三夜后,将事情基本理顺告一段落的宁弈,才回了憩园。 南海初定,他并无喜色,做这些,是因为这是凤知微打算做的事,现在她倒了,他与其守在病榻旁焦心煎熬,不如将她的事情做完,让她醒来专心养病,而他也可以专心致志,等她醒来。 所有人都在等她醒来。 顾南衣整天睡在那个药香弥漫的屋顶上,轻轻吹树叶笛子,从早到晚,似乎那样的吹着,他所害怕的离开就不会发生,他一次次的出去,回来弄了些古古怪怪的东西,给凤知微灌下去,宁弈看着也不阻拦,到了这时候,病急乱投医,什么方法他都愿意试一试。 燕怀石夫妇守在凤知微床前寸步不离,赶也赶不走,青溟书院学生们被宁弈赶出院子外不许进入,整日游魂般的在院子外荡。 赫连铮和姚扬宇赈灾完兴冲冲回来,正准备高高兴兴向凤知微汇报如何打趴了粮库守粮官,骤然被这个消息打傻,要不是学生们拉着,赫连铮就要去燕家杀人了。 无数人殚精竭虑的找法子,无数千金难买的药材砸下去,多少将凤知微的性命拖延住,大夫说这种恶病本身来势极快,少有人活过十二个时辰,但不知道为什么,凤知微体内似有一种特别的东西,阻止了病势的快速蔓延,只是虽然有所阻止,她却仍旧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所有人都在寻找自己知道的名医,赫连铮都派三隼回草原去找他们王庭的大巫医了,然而路途太远,就连京中太医,一时半刻也到不了,顾南衣每天都会到城门口转几圈,然后回来时谁都躲着他走——担心和他的胡桃一样被捏成齑粉。 虽然是传染的恶病,但是没有人选择隔绝病人,只是所有人都很勤快的洗澡洗手换衣,进出那个院子的时候,都会先在偏房内用药澡净身,宁弈知道,无论如何急切,此时不能有人再病,尤其他自己,一旦他倒下,凤知微便难活,所以他不厌其烦,每日进进出出无数次,便洗无数次澡,洗到手上身上皮肤都已经开始破损。 到了晚间,他不要任何人侍候,自己睡在凤知微房里,睡一个时辰便翻个身,起来看看她的气色,凤知微的状况是如此的令人心惊胆战,一忽儿灼热如火,靠近三尺都觉得热气逼人,一忽儿其冷如冰,房内气温都似跟着下降,他一忽儿给她敷着冰袋,敷了不到一会儿便得很快撤开给她加棉被拢火炉,一夜不知道折腾多少次。 有一次他倦极,模模糊糊的睡着,恍惚间便觉得凤知微停止了呼吸,砰的一下便从床上跳下来,扑到凤知微床前,他眼睛不便,扑得太快,撞翻了桌上的茶壶,瓷茶壶的碎片割裂了他的手指,他只是浑然不觉的去探她的呼吸,感觉到她鼻间的热气在他流血的手指下氤氲着,他才长长出口气。 那晚他在寂静中捂着流血的手指,长久的沉默着,再也没敢睡下。 不过几天,宁弈便出奇的瘦了下去,脸色白得看见皮肤下的淡青的脉络,一双眼睛反而像在燃烧妖火似的灼灼,看得人心惊,宁澄实在看不下去,有天晚上闯进房内,占着那张小床坚决不肯让,被宁弈一脚踢了出去,宁澄扒着门嚎哭,宁弈伸手就把一个青花瓷瓶砸到他头上。 三天后顾南衣出手,将他点了穴道扔出去,自己另外拖了一张床来睡,睡了一阵子觉得不舒服,干脆睡到床前脚踏上,他在那花梨木的脚踏上躺了,将长长的个子慢慢蜷缩成一团,恍惚间想起凤知微也曾这样蜷缩在他的床前脚踏上睡觉,夜半他醒来时总能看见她偏脸睡着,很没安全感的抱紧棉被,长长的睫毛垂下去,眼下一弯很柔和的弧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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