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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宁弈用眼神问凤知微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凤知微端详了半晌那只虫子,沉吟道:“也许他想说——呸!”

  宁弈抽了抽嘴角,一抬手用真气把那只长虫的胡桃毁尸灭迹。

  “我说殿下,区区南海船舶事务司,不值得您离开京都吧?”凤知微一面把那瓶涉洋而来的珍贵葡萄酒赶紧收起来一边问,“您就这么放心帝京,就这么不放心我?”

  “你还真抬举自己。”宁弈轻笑,“我可是和你一样,领皇命出京的钦差,负责巡查南海一线水陆两军,我的钦差仪仗还在后面。”

  “常氏有反意?”凤知微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未雨绸缪吧。”宁弈淡淡道,“多年经营,年年以减员为名扩充兵员,麾下将领大多本土亲信子弟,现在谁也不知道常敏江这个闽南将军手下到底有多少兵,派去接替闽南将军职务的金凯兴也不够资历压服他,不去个够分量的钦差,到时候万一出事,压不住。”

  “你走了,京中怎么办?”凤知微可不觉得现在是宁弈离开帝京的好时机。

  “老二远去十万大山,老七刚刚被陛下派去接了老五上次没办完的事儿,去了江淮道,现在陛下身边只留下老十。”宁弈并没有太多忧色,“没事儿。”

  天盛帝竟把成年儿子们都派了外差,不过这样说来,也难怪宁弈同意出京,只要胡圣山和辛子砚在,楚王集团就不会出问题,宫中留下的又是自幼和他亲厚的老十,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凤知微却想到一个问题,笑道:“陛下真是放心自己的身体,他怎么就没想过,他年事已高,又重病过一场,万一有个什么,儿子们都远在帝京之外,可怎么办?”

  “也许他觉得,儿子们不在,他还能活得长些。”宁弈回答得肆无忌惮,眉宇间露出一丝冷意。

  凤知微一笑,袖子里却有唧唧声响起,随即袖口一动,钻出俩黄灿灿的东西来。

  “笔猴?”宁弈终于露出惊异之色,“这东西没死?你从哪得来?”

  “那晚五皇子御书房行刺,离开前我在院子外一处回廊下发现了它们。”凤知微轻轻摸着笔猴金黄的毛,“两个小东西就躲在御书房长廊下的缝隙里,天天夜里溜进去舔墨台,居然还养胖了。我向来喜欢这些玩物,知道把它们交给侍卫那就是一刀戳死,便偷偷带回来了。”

  两只笔猴在凤知微手指上跳来窜去,金黄的毛刷着她手指,宁弈看着,目光一闪,有点想伸手阻止的意思,却半途收了回去。

  凤知微将他的动作看在眼底,微微一笑。

  笔猴带回来的时候,顾南衣曾经不许她碰,将两个小东西带了出去,过了阵子带回来又交给她,笔猴原本暗淡的毛色便又恢复了初见的金光灿然,这笔猴确实给人做过手脚,她想到底是世人以为的五皇子呢还是宁大王爷?如今看来,果然是后者。

  顾南衣没有说,她也猜得出,在笔猴的毛和当时那斗方纸之中,必然有引发笔猴狂躁的药物,因为只有这两样东西,是后来拿上来的。

  既然确实是宁弈下的手,以他的性子,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必有后手来夺取帝位,为什么却在天盛帝中毒后中途罢手偃旗息鼓?远远退到一边?

  “父皇没有中毒。”宁弈看出她眼眸中的疑问,半晌有点苦涩的道,“谁要闹腾,谁就倒霉。”

  凤知微一惊,一瞬间心中凉意大盛——皇帝果然没中毒!

  联想到当时天盛帝倒下去时说的那句“弈儿去查”,她突然便出了一身冷汗——一个被刺中毒的人,怎么可能在倒下去的瞬间那么清楚的表达完自己的意思?而那句“弈儿去查”又是何等险恶!如果宁弈没有猜出天盛帝没中毒,而是根据这句话所授予的权柄大动干戈,那么现在,等着他的是什么?

  皇家心计,波谲云诡,一个不慎便是天意森凉!

  她有些失神,忽觉手指被人握住,随即宁弈的声音在耳边低笑,“你的手真凉,是在为我担心吗?”

  凤知微醒过神来,对他一笑,“是啊,担心葡萄酒的酒钱收不回来。”

  “无情的女人……”宁弈低低笑声响在耳侧,热气吹拂得她微微发痒,她让,宁弈便又进一步,凑在她耳侧笑道:“你无情,我却不敢,先前那句话我是骗你的,我是真的不放心你……”

  凤知微立即对他摆出假假的笑准备驳斥回去,却听那人昵声道:“……不放心你左有狼右有虎,给人吃了都不晓得……”

  真正会吃人的只有你!

  凤知微心中恼怒,想推开他又怕动作大了给上头发现,到时候一辆精致马车全是胡桃洞洞就不太好了,然而马车地方狭小又实在无处躲,眼看着那家伙赖在她肩头就不肯下来,这人出了京,暂时离开皇城诡谲,显得轻松许多,连眉宇间那种沉凝的神色都似乎淡了些,凤知微顿时发愁这以后漫漫长路该如何捱过殿下的淫威呢?

  打打不过骂骂不得人家地位比她高手段比她狠做人比她毒心肠比她硬……

  眼珠一转,突然笑着抓起一瓶酒,道:“真的吗?谨以陇西名酒‘半江红’,敬谢殿下关心。”

  宁弈懒懒靠着她,很满意马车让人动弹不得的好处,挥挥手示意你可以上来侍候了,凤知微假笑着去取杯,突然一把捏住他高挺的鼻子,宁弈啊的一声下意识张开嘴,凤知微抬手就把一瓶酒都灌了进去。

  她动作极快,宁弈冷不防这女人这么恶毒,还没回神已经一瓶酒下肚,呤得一阵猛咳,眼中泛起淡淡水光,玉白肌肤上晕红浅浅,眼波流动间,神光离合容华极盛,那种不同于平日的清艳,令人晕眩。

  可惜凤知微向来不是正常人种,她不晕也不眩,看也不看醉美人一眼,微笑着将那瓶写的是半江春,其实装的是大漠烈酒“三日醉”的酒瓶抬手扔了,拍拍手,喊她家小呆。

  “桃粉!”

  顾少爷飘然下车顶,扛起尊贵的楚王殿下,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大步蹬蹬蹬走到车队队尾,寻找了一辆看起来最破的装货的马车,将殿下给塞了进去。

  ……

  惊掉了下巴的众人还在诧异楚王殿下什么时候冒出来,又惊讶殿下怎么会受到这样的对待,那边凤知微探出身子远远的喊:“顾兄,那是楚王殿下,不可失礼——”

  她又跺脚又招呼,焦灼之情现于颜色,顾少爷稳稳站在车顶上,慢慢吃他的胡桃,直到觉得凤知微演得太过分了,才咻的弹出一颗胡桃。

  凤知微咻一下缩回去,躺下来喝酒了。

  众人恍然,哦原来不是魏大人放肆,也是啊,他那武功高绝的护卫据说连太子都敢揍,谁能拦住?赶紧上前七手八脚的把宁弈解救出来。

  赫连铮两眼放光的奔过来,乐不可支的推开众人,“我来!我来!”一把夹起尊贵的殿下,嘿嘿嘿嘿笑着往第二辆马车上送,不送在座位上,拼命往座位下塞啊塞啊塞。

  被一瓶超级烈酒瞬间灌倒的宁弈,只来得及在赫连铮恶毒的摆布中抬手,遥遥指了指凤知微,便倒霉的醉昏了过去。

  ***

  灌酒事件过去了好几天,凤知微却一点快意都没有——她终于尝到了恶作剧的苦果——原来殿下竟然是不会喝酒的,这人只有一杯的量,一杯多一滴都能让他醉上一夜,何况凤知微灌下的那整瓶烈酒。

  正因为不会喝酒,所以在帝京大多时候都捧着酒杯,其实里面都是清水,凤知微这才明白当日宫宴明明宁弈旧伤复发还敢没完没了喝酒的原因。

  皇家子弟,任何时候都不敢暴露自己一丝缺陷,因为任何缺陷,都有可能成为被置于死地的把柄。

  凤知微叹口气,悲凉的在河边淘洗手巾,好去给醉酒醉得浑身发热的某人降温,这人也真神奇,明明快醉得人事不知,偏偏还就认出她一个,醉眼迷离躺在马车里,谁去侍候都呢喃挥手叫滚,只有她来,才没声没息躺倒,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来。

  凤知微对自己说——我是正人君子我是正人君子我是正人君子我没看见一身春色我没看见一身春色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她默诵了十几遍,端着水进了马车,闭着眼给他解衣,手指刚解开几个纽扣,宁弈忽睁开眼,懒洋洋曼声道:“你可不要用强……”

  凤知微手一颤,险些把纽扣拽了下来,那人闭着眼睛又来了一句:“温柔点……”

  凤知微笑了,甜蜜的笑道:“晕吗?”

  “晕……”

  凤知微轻手轻脚给他解衣,手指清风般灵巧,宁弈舒适的半掩长睫。

  “舒服吗?”

  “舒服……左肩给我按按。”

  手指下那人慵懒浅睡,大敞衣襟,肌肤泛着淡淡的红,光滑润泽,线条精致而有力,呼吸间淡淡酒香和独属于他的华艳清凉气息交织在一起,氤氲在狭窄的马车中,香艳无边。

  凤知微将冰冷的布巾放在一边,把自己的手指搓热,笑眯眯给他按着左肩,闲话家常的语声轻如游丝。

  “醉酒什么感觉?”

  “……金星四射……”

  “下次陪你喝……”

  “唔……”

  宁弈的眼皮渐渐阖起,答话更加漫不经心。

  凤知微注视着他,慢慢给他扣上衣纽,一个一个,轻轻。

  她的语气,和黄昏暮色一般令人沉醉,不生警惕。

  “……凤知微挺麻烦啊……”

  “是啊,她的……”

  宁弈霍然睁眼。

  迷蒙了几日的眸子一瞬间清明如水,眼眸墨如黑夜。

  他那样目光灼灼的看过来,竟看得凤知微心中一颤。

  两人在狭小的马车内一躺一坐,对面相视,四面的空气沉静下来,听得见晚归的飞鸟扑扇着翅膀掠过树冠的声音,不知道哪里的老鸹子,啊啊的叫起来。

  半晌宁弈错开眼,道:“出去。”

  凤知微默不作声端起水盆,出了马车,半晌见燕怀石被召到马车之前,躬身听了几句,随即一脸诧色的过来,道:“殿下说要回到后面他的队伍里去,叫我们派人护送。”

  “你去办吧。”凤知微负手身后,望着天际深浓的彤云,淡淡道,“选最好的护卫去,三百长缨卫去两百个,殿下这几日身子不好,没自保之力,叫他们都小心些。”

  “去这么多,我们这边一旦有事怎么办?”燕怀石有点不安。

  “不过就是护送一下,安全送回就回来,担心什么。”凤知微笑,“真要有什么事儿,这些人再多也不顶用。”

  不多时,淳于猛带着两百护卫,护送那辆马车回转,宁弈始终没有下车,凤知微立在夕阳下遥遥看着马车远去,心想宁弈定然以为她是故意将他灌成这样好套话,其实灌酒完全是没想到他不能喝,其实刚才真的只是一霎间的念头……

  她苦笑了一下,随便他怎么想吧,他和她之间的信任本就少得可怜,就算如今打回原点,也不过就是提前一点。

  晚霞漫天,照得人眉睫如染金,凤知微看着那如火的暮色,不知怎的心里有点不安,便让车队提前找宿处。

  这里附近没驿馆,便在一个叫东屯的小镇找了家客栈歇了,客栈小,却干净,连被褥都是新换的,凤知微有些诧异,老板笑着说:“前些日子有好些尊贵客人,嫌小店被褥简陋,给钱新换的。”

  凤知微有心事,淡淡哦了一声,老板献宝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银锭,笑道:“小店开到现在,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元宝!”

  凤知微一眼瞥过,又“哦”了一声,摆手让他出去,老板踢踢踏踏走到门口,凤知微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转身急速道:“老板,那元宝再借我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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