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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目光若成了丝,这一刻也是雨丝,无形无色而又微凉悠长,剪不断扯不脱的牵连在天地间。

  良久,宁弈扶着桥栏缓缓站起,步下拱桥,一步步向她走来,雨水成流的从他微微苍白的颊上滑下,洗得发更黑眉更浓眼眸更幽深,唇色那般白,在雨珠的浸润下,仿佛失却了所有的温度。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他走到凤知微身边,似乎想问什么,目光突然落在了她身后的晶壁,脸色顿时一变,一闪身绕过凤知微,进入地道。

  他发现晶壁时铁青的脸色令凤知微有些不安,跟着转回去,却见宁弈怔怔望着那水晶美人像,嘴唇抿得极紧,毫无血色。

  他看那像的目光,几分疼痛几分怀念几分欣喜几分回忆,交织成复杂至难以言说的眼光,凤知微看着那样的神情,再看看那美人眉目,心有所悟。

  宁弈那样怔怔看了良久,终于极其小心的上前一步,颤颤的伸手想去触摸水晶像的脸,手指伸出极轻极小心,仿佛怕力度重了,眼前这一切就会如梦境般破碎。

  然而这一步走近,他目光一扫,才发现那水晶像的特别姿势。

  宁弈怔住,又仔细看了一眼。

  随即他眼底忽然泛起深浓的怒气,像暴风雨到来之前的海面,巨浪竖起横涛拍岸,汹涌似要将天地淹没。

  “嚓!”

  白光一闪,彷若惊电,哗啦啦一阵裂响,华光幻影炫人眼目,凤知微惊得后退一步,心中哀叹那价值连城的水晶像从此湮灭。

  脚步移动发出碎裂声响,踩着地面一堆碎晶片,而对面,宁弈长发披散拄剑而立。

  晶壁已被毁去半边,那水晶像却完好无损,宁弈最终没有舍得毁去那也许是世上仅存的像。

  他长久的立着,长长睫毛垂落,从凤知微的角度,只看见他下颌的线条精致而苍白。

  地道内极静,她却仿佛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的呼吸,这种感觉连同他极致的苍白,都令她惊心,她忍不住上前几步,想要做些什么。

  刚刚走到宁弈身前,他突然倒了下去。

  雨下得凶猛,天地间一片隆隆之声,铺了条石长满青苔的地面湿滑得厉害,凤知微艰难的背着宁弈从假山出来,刚探出头,立即被迎面的雨打了个透湿。

  她抹一把雨水,暗骂自己,真是的,跑进地道躲什么雨呢?白费功夫,命中注定就是要被浇的。

  又骂宁弈,真是的,没事的发什么疯呢?保持一向的从容沉凉不好吗?看样子还得和她学学!

  穿过这个院子,就是后院宫室,虽然废旧,但是终究干净干燥,也许还能找到药品,对病人有好处,先前凤知微对着晕倒的宁弈思考了半天,还是把他背出了地道。

  雨幕如墙,满地青苔晕开淡绿色的水泊,倒映着纤弱的身形,艰难的负着人,一步一滑,前行。

  短短一截路,走了好一阵,雨大得人睁不开眼看不清方向,凤知微几乎是闭着眼摸到廊檐下的柱子的。

  她舒一口气,手指一扭扭开了上锁的房门,将宁弈驮进正房,房间幽暗,所有的东西用灰布罩着,乍一看影影幢憧,像是无数沉默蹲伏的兽影。

  凤知微没有将宁弈放在床上,他浑身湿透,往床上一放那也就是睡在水里,她将宁弈放在椅子上,抱来一床被褥,将宁弈从头到脚裹得严实,随即把了把他的脉。

  一把脉,凤知微皱起了眉,宁弈并不像是简单的淋雨着凉或急痛攻心,他右手肺脾命脉象洪沉大于左手心肝肾,很明显肺脾曾受重伤,这是心境痛郁引得旧伤发作,如果不及时处理,只怕后患无穷。

  他体气寒凉,首先便要驱寒,不然只会加重旧伤。

  凤知微立在幽暗的室内,仰首向天,想了想,随即闭起眼睛。

  她把手伸进裹着宁弈的被窝里,二话不说,脱。

  长袍、腰带、外衫、中衣、裤手、亵衣……凤知微一开始动作很利索,渐渐便有些慢,耳根处微微泛起了红,却始终没有停手。

  地下堆了一堆湿透的衣物,看衣裳的件数,该脱的都脱了,不该脱的也脱了。

  凤知微的手,在从被窝里撤出来时,突然停了停。

  手指下肌肤一直光滑微凉,却有一处微微隆起,她犹疑的摸了摸,确定那是一处伤疤,而且是十分狰狞的疤。

  这大概就是导致他晕迷的旧伤了,只是天潢贵胄,皇族子弟,怎么会有机会受这么重的伤?

  手指在那处隆起上缓缓抚过,伤疤长而阔,凸凹不平,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惨烈。

  凤知微想起京中对他的传言……七岁大病险死还生,之后便性情大改,难道当初不是病,是伤?

  指尖不经意触到他完好的肌肤,指下的微凉滑润让凤知微脸色一红,赶紧缩手,努力让自己的思维到处驰骋,什么都可以思考,以避免此刻的尴尬。

  她一边想着赫连铮那家伙的脚好臭顾南衣的胡桃有没有吃腻的一天一边用被窝将宁弈浑身用力的擦了一遍,然后抱过另一床被子覆在原先那湿透的被子上,从底下抽出那湿被,便只剩下干燥被子裹着宁弈。

  随即她连被子将宁弈抱起,往床上送。

  那人还在晕迷中,先前急促淡薄的呼吸却稍稍平缓了些,凤知微用被子大力揉搓他的身体,促进了血脉流通,好歹缓解了点,苍白脸色上的灰青之色隐去,浓黑的捷毛无力的搭下,在优美的眼角弧线下覆出淡淡黑影,那种对比鲜明的黑与白,便难得的有了几分弱,平日里那种逼人的雅艳,此刻只剩下了软而轻,一朵微云般的清逸着。

  忙出了一身汗的凤知微,看看这舒舒服服陷在自己梦乡里的家伙,很有些恼怒和嫉妒的拍拍他的脸,“睡得倒香”!

  拍完了觉得很痛快,于是又啪啪拍了两下,哎,抓紧时间揍两下,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将宁弈放在床上,看他头发还是湿着,又给他取下金冠拔了发簪,散开发来,怕他头发湿了枕上枕头以后得头风,将他往外挪了挪,将鸟黑的长发垂到榻下。

  然后又忙碌着找火石火盆,将那些灰布家具套子都取下来引火,套子一取,立时便忍不住赞一声——这屋子里的器物,看似素净,其实都十分精致华美,细节处可以看出价值不菲,而且所有器物,都不是天盛样式,边角带着奇异的弧线,别有异族之美。

  只是此时没有心思细细欣赏,她翻箱倒拒找自己要的东西,好在这里什么东西都是齐全的,她竟然在一个抽屉里看见了蒲团木鱼。

  找到了火石,从床下拖出火盆,在榻下生了火烤他的衣服和烘他的头发,又取了把梳子,给他梳理湿发。

  他发质很好,握在手中锦缎般软凉,有一些粘在额上,凤知微俯身用手指轻轻帮他拈去。

  宁弈便是在这一刻醒来的。

  从迷乱深痛的黑暗里,从冰冷暴雨连绵不绝的世界里,他一路挣扎跋涉而出,睁开眼来,一瞬间天地皆不得见,只看见精巧纤细的玉白手指,手势轻柔的从眼前掠过。

  视线再向上延伸,看得见一角精巧雪白的下颌,一瓣轻粉娇嫩的唇,在四面灰沉的背景色彩里,娇柔而又鲜明的亮着。

  而四面帘幕低垂,火光毕剥,有温暖的气息透骨而来。

  刚才的黑暗冰冷疼痛,仿若一梦。

  或者,现在才是梦?

  视线还有些朦胧,眼前的手指忙碌着,蛱蝶穿花般飞舞,他有点迷离的看着,恍惚间这场景十分熟悉,似乎很多很多年前,曾有这么一个宫室,曾有这么一个人,温柔而细致的,为他拨去额上汗湿的乱发。

  一瞬间心中无涯欢喜。

  那些失去的,都回来了吗?

  他低低申吟一声,抓住了那手指,拉到颊侧,轻轻靠了上去。

  “母妃……”

  温暖的手指靠在冰凉的颊,透入骨髓的柔暖,他微眯着眼,沉醉至不愿放开。

  凤知微僵在床边,看自己的手指被宁弈拉着蹭啊蹭,一时不知道是拔出来还是继续给他占便宜。

  很明显这家伙还没清醒,她犹豫着,这万一一抽手惊醒了他,他发现现实恼羞成怒怎么办,可这万一不抽手,他自己回过神来更加恼羞成怒怎么办?

  手指不过轻轻一颤,那人却已惊觉。

  刚刚还迷蒙飘渺的眼神突然一凝,随即清明如墨玉,他抬起眼睫,一眼看清了面前的人。

  环顾四周,宁弈目光渐渐锐利,放开了凤知微手指,沉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并无恼羞成怒神色,但瞬间便恢复了平日在她面前的锋利沉凉,墨玉眸瞳里迷蒙尽去,从不卸下的防备和警惕刹那重来。

  凤知微将手指在裙子上擦了擦,回身去烤他的衣服,微笑道:“找个地方避雨,无意中进来的。”

  宁弈怔怔看着她背影,刚刚清醒过来还有些茫然,被窝温暖舒适懒洋洋不想动,便半躺着有点麻木的看着她有条不紊的烤着外袍、深衣、裤子、亵衣……

  亵衣……

  亵衣?

  宁弈唰的一下拉开被子,看了一眼,唰的一下又盖上。

  然后开始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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