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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那少詹事环顾了众人一周,这才道:“我手中有件事情,谁去走一趟?”一人轻声问道:“不知是何事?”少詹事见仍是方才那个人,不由皱眉道:“不过是衙内的公务,今日已到重阳,按着历来规矩,詹事府的人总是要去给殿下问个安好的。傅大人昨日报给了陛下,陛下也已然恩允了。本来这事应当是傅大人去,傅大人今日偏又病了。”一面不由心内暗骂那傅詹事狡猾,一面却又听那人道:“傅大人不在,吕大人便是府中首位,劳烦吕大人代我等向殿下叩问安好就是了。”少詹事瞪了他一眼,道:“陛下的圣意,你等还不明白吗?不过是素年有这个例子,一时也不好破了,叫詹事府去个人便是了。本官还要坐堂,走不开身,这份向殿下请贺的奏呈已然拟好,你们各自俱上名,看看谁去一趟便是。”那个多话的人也不敢再说,只是腹诽了一句:“陛下的圣意我等不明白,你倒是明白得很。”

  众人闻言,不由皆面露难色,太子被禁,定是一肚子的怨气,此时去给他送这贺表,不是自讨无趣又是什么?更何况,谁知送过了今年还有没有明年,少詹事都缩着脑袋,又有谁愿意出这个锋头?是以历年的美差,一时却无人应声。众人只是打着哈哈,四处寻笔拖墨,蘑菇着在那贺寿的奏呈上一一署了名。正无奈何之时,忽闻一人道:“大人如不嫌下官位卑,下官愿办理此差。”少詹事看了他一眼,惊喜道:“许府丞,你去便好得很。都是同衙共事,分什么你尊我卑的,哈哈。许府丞见了殿下,勿请转达,说我等皆在衙内,遥贺殿下华诞。”众人心里也都舒了口气,忙纷纷附和,道:“是是,许大人务请将话带达,只说衙中人人愿往,只是去不了那么许多的人,未能亲面向殿下致贺,我等心中甚感遗憾。”许昌平笑道:“是,卑职一定将众位大人的心意带到。”

  许昌平亦是头一遭进这宗正寺,在门厅叫吴庞德拦住了,又是好一番啰嗦。这吴庞德已然得到旨意,道是詹事府要来人,此刻见来的不过是个穿绿袍的年轻官员,便愈发的不加客气。许昌平只差连官靴都脱了下来,这才从新捧了那贺表,一路跟着人进了定权住的内院。抬首看那院门,心中却狠狠一紧,只是咬牙走过。待穿过层层把守金吾,那引路的随侍将他带至门下,自进去通秉道:“殿下,詹事府的许府丞来为殿下贺寿了。”

  定权闻言,登时从床上翻身起来,这才发觉自己行动唐突,略清了清嗓子道:“什么许府丞?傅光时呢?”那随侍答道:“傅大人今日抱了病,在家歇养。”定权这才点头道:“叫他进来吧。”自己也整了整衣衫,走到了外室。

  许昌平自中秋过后,已有许久未再见太子,此刻见了,只觉他除了略略憔悴外,精神却还算好。一时见面无语,只是跪倒向他叩首道:“微臣詹事府丞许昌平谨代衙内同僚恭贺太子殿下华诞。”定权“嗯”了一声,接过他手中贺表,慢慢打开,对那随侍道:“去把门敞开,孤好看得清楚些。”那随侍应声而去,定权只道:“许大人快请起吧。”许昌平轻声道:“臣这般跪着方好和殿下说话。”定权见那随侍回返,又吩咐道:“去斟茶来。”那内侍回道:“殿下,已没有热水了。”定权皱眉道:“没有热水便问你们吴大人去要。”那内侍为难道:“那这边——”定权道:“你只将门敞开便是,院内这么许多的人,还会出什么事?况且许府丞过来,不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么?要不你们吴大人怎么不亲自来了?”那内侍见他发作,唯唯道:“小人这便去。”

  许昌平只是低首道:“殿下受苦了,臣下死罪。”定权叹道:“也并没有什么,你只告诉我,外面怎么样了?”许昌平答道:“听闻昨日敕使已返。”定权道:“我也估摸到了,常州那边换将的事情,定然还是顺利的。否则陛下今日不会赐宴,你也进不来。”

  许昌平道:“是,臣亦作如是想。只是臣此日过来,是想问殿下一句话。”定权道:“你说。”许昌平低声问道:“中秋宴上,殿下为何便要一口认罪,咬定那谣歌是自己传的?”定权愣了一下,方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歧路之哭

  许昌平向院外望了一眼,才咬牙道:“臣若有僭越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定权只急道:“你只管直说便是,都眼下这个情形了,还说这些话做什么?”许昌平道:“是。臣想请问的便是,殿下屈尊到臣寒舍之时,还只道此事不知是何人所为,如何到了中秋便认定了陛下也是知情的?”定权一时却被他问住了,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这许多日来,诸事纷纭,接踵而至,自己亦只是疲于奔命。况且中秋之事,自己其后亦是不愿多想,此刻再忆及当日情事,虽相隔了不到一月,竟已觉得有些恍惚。经许昌平重新一提,千头万绪登时一齐涌了出来,当日那点说不出的怪异也再上心头。是因为父亲在宴前的呵斥,是因为堂叔祖在宴上的胡言乱语,是因为卢世瑜的那幅字,还是因为齐王肆无忌惮的告发?当日所见的一切,都仿似在告诉自己,是父皇谋划着这件事情;但是到底为何自己一早便会怀据了这样的心思?

  一件从未念及过的事情已然隐隐浮出,定权不敢深想,只是面色发白,又问了一句:“你想说什么?”许昌平低头道:“顾大人可曾和殿下说过些什么?”定权见他所问与自己所想却又合到了一处,只觉掌心微有汗出,只道:“顾大人他说过,心中忐忑,觉得事情尚未开始。又说,陛下的性子,他比我要清楚。”声音却轻得很,便如自语一般。许昌平又道:“殿下从臣家中回去,不过晌午,下午可又去了何处?”定权心内已是一片木然,半晌方道:“我又回了顾大人府中,将听到的话告诉了他。”许昌平道:“那顾大人怎么说?”定权慢慢摇首道:“他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行走时膝头软了一下。我……孤便说要他放心,这件事情由我一力来承担,他,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许昌平!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许昌平只是叩首道:“臣有罪当死。臣自殿下移驾以来,无一时一刻能够安寝,日思夜想,只是觉得事有跷蹊。殿下,张大人拿出的那张字条上,都写了些什么?”见定权只是沉吟不语,又道:“请殿下务必明白相告,臣一心所系唯王事而已,若殿下有一丝半毫的闪失,臣便真的只有以死谢罪了。”定权叹了口气,仔细回想道:“依此名目,后日一过,必使江帆远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诸人等。此事务密,不可出错。阅后付炬。”许昌平听了,却是眼前徒然一亮,连忙问道:“果真只是这几个字,没有旁的?”定权点头道:“是。”许昌平只连声道:“如是便好,如是便好。”定权皱眉道:“那字条是我写的,我在朝堂上也已默认了。”许昌平道:“殿下素日和张大人的信中,可有直言李江远名姓的?”定权点头道:“不错,有。”许昌平道:“那么此事定亦是齐王所为,陛下事前并不知情。若果是有了陛下的亲旨,张大人不提此事则以,既提了,又何以只是……”定权心念一动,截断他的话问道:“你是说张陆正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话音刚落,那随侍已将烹好的茶送了过来。许昌平眼看着他进了院门,心知已不及再细说,只低声匆匆道:“如臣所虑不错,殿下日后便不必忧心太过。至多在此处再住一月,定可毫发无伤返回。”定权急问他道:“你如何知道?”许昌平道:“臣也只是揣测。詹事府内诸般事务一切如常,待殿下鹤驾返归,众位大人同僚定要亲自向殿下叩贺。”

  定权心下只是微微失望,笑道:“尔等的心意孤已知晓了。许府丞请起吧,孤如今也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喝过了这盏茶再回去吧。”许昌平道了声谢,这才站起身来。定权又邀他坐了,二人只是相对默默饮茶,待得一盏茶尽,许昌平便起身向定权辞行。定权亦知再无可私谈的机会,只得道:“劳动许府丞了。你送许大人出去吧。”后一句却是说与那随侍听的。

  许昌平也无话可说,只是又撩袍跪倒,向定权重重叩了个头,道:“臣告退,殿下保重。”定权点头道:“多谢了。”一面只拂袖入了内室。许昌平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也只得随着那侍者出去了。一路细细想算定权的话,走到宗正寺门外时,竟觉腿都软了。

  定权回到内室,一语不发,只是上床抱膝而坐。不知为何,耳边却一直响着那只蟋蟀的“唧唧”叫声,时近时远,就是不住。定权被它聒噪得不过,终是着手在那墙上狠狠击了一下。阿宝见他不脱鞋便上床,已是觉得奇怪,此刻心上更是微微一惊,问道:“殿下?”定权抬头看了她一眼,过了半晌才问:“你听到了没有?”阿宝疑道:“听到什么?”定权轻轻道:“你听见他说的话了么?”阿宝摇头道:“没有。”思忖了半晌,才又低声加了一句:“奴婢听见,是许大人来了。”定权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又低下了头。阿宝知他心中有事,也只得在一旁闷闷坐了。四下里依旧是静得出奇,一喘一促,皆听得明明白白,难道风不流么?鸟不鸣么?院内的金吾他们不走动么?阿宝突然觉得心头狠狠跳了一下,不觉便有了一瞬的恍惚,急忙转头,看见定权仍在身旁,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只不知呆坐了多久,忽闻支悠一声门响,阿宝怔忡抬首,轻轻唤了一声:“殿下,用晚膳吧。”定权却只若不闻,阿宝下地走到他面前,劝道:“殿下午膳便没有用好……”话犹未完,定权却登时暴怒道:“出去!”连那个送饭的内侍都吓了一跳,只是愣在了那里。阿宝默默走了出去,轻声对他道:“先放下吧。”

  然而一直放到月渡东墙,那饭食已经全然冷透,定权却终是一口未动。那内侍过来收碗,见太子不食,只得又报到了王慎处。王慎不免又带了一干人等赶来问询,却只见定权已拉过一床被子,面墙睡下了。便又朝阿宝唠叨了半晌,问殿下是否当真身体不适,下午可说过些什么,若是睡起来想进膳,便只管吩咐云云。阿宝终是敷衍到他肯离开,回首见定权外袍也未脱,叹了口气,自己只拎了本书倚桌而看,却哪里看得进去?不过寻个由头,不必尴尬相对而已。

  一时定权却并未能够睡得安生,只是辗转反侧。阿宝见他不住翻身,话过嘴边几次,皆压了回去,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身上不适么?奴婢服侍您宽了衣,再睡可好?”定权听了这话,却停了动作,亦不言语,阿宝方自悔又多了口,忽闻他低低道:“阿宝,孤觉得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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