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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我双手攀住他的肘部。他的脸,从前的晓风残月尚存,兼有战场上磨炼出的男子气概。我本来尚有茫然,他的话,好像一盏灯,让我对自己的前路更清楚了。“先生,只要太一在,我就不会称帝。你对我推心置腹,我最知道。可我还是女人……没有了他,我等于死去一次,但我还能活过来,我会坚强。可若连太一都失去了,就是我看破红尘之时。天寰孜孜不倦于江山统一,我为他心神交瘁。萧植、王绍等辈,无不为权力折腰。但对于他们周围的亲人,却是一种深切的痛苦。江山,权力,不等于幸福。如果天寰能熬过去,我还是会努力把今年的战乱了局。等待最佳的时刻,再次进攻南朝。如果天寰不能……我们必须封锁消息,一直到洛阳才能发丧。元君宙呢……若我不称帝,他是不会要杀掉我的。可我记得你当年说的话,如果他要害我,我就先发制人。男女之间,非_凡_youyouliu_手_打是可以有情。但‘责任’二字,远高于情。”

  上官先生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根,柔声道:“夏初,你真的长大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命运不知要把我逼到哪里去,我爱的人,危在旦夕;爱我的人,我不得不防。只有这样一个知己,能在此刻陪着我。可是,人只有一生,我只有一身,又叫我如何去报偿他呢?

  我回神,用袖子擦干了泪。这种时候,哭泣是最忌讳的。我对静默的上官先生说:“先生,让我一个人来守着他,好吗?不管是生是死,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天明的时候,你来敲门。让百年守在门口,不要再惊动别人。你去给洛阳、长安写信,说我们和皇上会合,御驾即将返回。”

  上官先生迟疑地望着帷幕。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毫不犹豫地转身,帮我合上了门。

  我将门闩扣死。天寰还是昏睡。他“嗯”了一声,好像在拼命压抑自己的痛苦。我解开衣带,灯光灼灼,帷幕上出现了瘦长的人影。我将盘发松开,青丝逶迤到赤裸的身躯上。我上了床,掀开被子,把他紧紧抱在我的怀里。这是最原始的暖和的办法了。这个人,总是让我依靠。在少女最美好的年华里,有好多次,他有力地拥抱着我,在黑暗里把我带到癫狂极乐的边缘。回忆越是甜蜜,当面临失去的时候,就会变得越苦涩。继父皇之后,我依赖着一个男人给我的美好记忆。如果再没有了他,我算是重蹈覆辙。

  我闭上眼睛,他是我的,只属于我。对我来说,没有过去的男人是可怕的,他们不会懂得珍惜。当我爱上他,他和我就是个新的开始,他的过去对我毫无意义。天寰滚烫的身体乖乖贴着我。我就像抱住了一棵燃烧着的大树。只要我心里还有清凉的泉水,我一定能把它里面的火熄灭。我摸着他的脸,不断亲吻他的额头。他的气息同样是火热的。他微微呻吟,好像并不安心。他是一个十二岁开始,就时刻面临黑暗,对抗死亡的男孩子。当人们在金銮殿朝拜那个没有笑容、目光孤绝的少年的时候,谁知道他在黑暗里的痛楚,阳光下的眼泪?

  我那样地爱着他,他那样地爱着我。但之前的几年,我们何尝像今夜这样毫无保留地亲近?

  他要是死,我不甘心。我对怀里的男子说:“你睡吧,我不许他们靠近你。现在的你,我才看得见。但我不要你睡太久。你答应给我天下,你答应带着我们母子走下去,你答应给我全新的宫,我相信了你。我等你兑现诺言。发烧怕什么呢?这回会把从前的阴影都烧掉。你是无敌的君王,一定能成就霸业。”

  我更紧地拥抱他,灯油化成湿热的芳馨。帷幕内的我们,处于明暗交织的光线里。他无法带我去仙境,我不准他离开尘世。我的心有力地跳动,身上满是汗珠。我咬着牙,死死缠绕着那棵树。即便我自己的清凉越来越少,我宁愿把自己也烧毁。

  好久好久,我昏昏欲睡,精疲力竭。我伸手,他身上的薄袍竟湿透了。摸到他的衣襟里、胸膛上都是汗珠。我高兴极了,匆忙爬起来找水。夏夜,人身无寸缕都不觉得冷。我像个孩子一样抱起他的头,用嘴把甘甜的清水灌入他的唇。

  “天寰,天寰。”

  他微微睁眼,长长睫毛下的眸子中有层浓雾。他好像不认识我,也不再记得我。但他的身体却不抗拒,靠在我的臂弯里。我俯身,用被子把他裹起来,说:“睡吧,可你一定要恢复清醒。若你不能思考,你就不是你。我宁愿你死去,也不要一个让我摆弄的皇帝。”

  我靠着他,又怕他喘不过气,不时地端详他。他继续出汗,呼吸不再急促了。

  我终于睡了一会儿,梦里半池暖绿鸳鸯睡,满径残红燕子飞,子规鸣叫,催促归期。

  我睁开眼睛,黎明到来了。谢天谢地,他还活着,高烧退了。我在晨光里穿起衣服,这时候我才感到腼腆。还好他不知道,还好他一直睡着。我瞥了他一眼,在打开门前,忍不住又小心地吻了他的面庞一下。

  天寰病势稳定。因为虚弱,他根本不能理事。按照我的命令,大军如期离开邺城。我和天寰同处于御车内。他常常在睡。我则处理着从洛阳送来的各种折子,写累了就眺望下窗外。

  铜雀台暮云空锁,镌刻在我的印象深处。千古兴亡,几度春秋,断肠虽不是我辈,亦足以伤怀。

  上官先生常来探望,他与我商议对策。他谋划,我决断,配合默契。天寰迷迷糊糊的时候,我们定了诸多计策。至于我们的对策是否让皇帝满意,并不在我的考虑之内。既然现在他病着,由我全权处分军国事。我若是犹豫顾忌,怕担责任,才是对他的不忠。

  阿宙一直追着萧植打。萧的力量能还手,还不时有小胜。但他分身乏术,无法对付处于建康附近的势力。使我吃惊的是,我们才到洛阳,阿宙的军报已到,里面说沈谧势如破竹,已经用薛坚接应他的船渡过长江。

  我亲笔写信给阿宙,上面有一句用朱笔圈出,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上官先生的意思。我写了“无论如何,不惜代价,先除掉王绍。本宫令你与沈谧便宜行事”。

  将在外,不由君,只能随他们去自由决策。沈谧好像是有股子狠劲的人物,我虽不喜他,但不能因人废将。是战是和,怎么战,怎么和,就看他们的下一步了。

  御车才到洛阳,天寰由上官先生送入行宫休息。上官先生唯恐旅程伤了天寰,所以要与留在城内的神医子翼先生一起诊治。我孤身出外,面见众人。张季鹰老先生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张画——激流中有人坐一艇子,往大山深处而去。还写有一行字:“上官先生,寄语吾外甥,此画甚好”。

  他的外甥,不是古稀之人。虽然张先生乃一代高士,此画是好,但是并不能因地制宜。

  我心里想着,却没有在留守大臣内找到七王。我问杜昭维:“七殿下呢?”

  杜昭维面色尴尬,指了指西边的茅屋,“长安宗寺已将七王妃押解到洛阳,七王自觉有罪,所以自求和王妃一起被圈禁。现在,只等候皇上皇后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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