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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那斥候惊魂未定,听军师又要他去奈何桥一游,脸色煞白,只得咬牙而去。

  我望着上官先生,和他心有灵犀。我膝行挨近他的身边,沉吟片刻。上官先生侧脸问:“夏初,你想要劝梅树生投降?”

  我点点头,“此事极难。但我下定决心,打算一个人去见梅树生。他了解我,我也开始了解他。若能保存我军和南军数万人的性命,及时阻止错误的攻势,我就知足。”

  上官先生凝视我,“我陪你去。”

  “不……你是军师……”

  上官先生清雅的脸上掠过激烈的感情,他好像在和自己搏斗,血色涌上他的耳朵,“我要陪着你一起去。我不让你一个人去。你忘了……十年未到,我的生命还是由你支配着的吗?”

  我一愣,他已跑到帐门口去了。我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不是儿女的娇羞,而是惭愧我的推辞。我走到他背后,“好吧。有你陪我,如虎添翼。轶,你本该是凤,因为你名字中就有翅膀……”

  斥候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满面红光,“皇后,军师,梅将军说笑纳了,还赏小的一段杭缎。”他跪着不动,似等着我们再下命令。我令惠童赏赐他一锭黄金。

  上官先生与我商量妥当,对斥候道:“你再去一次,带去这封信。还有,送上五箱药材。”

  我见那斥候紧张兴奋,不禁道:“快去快回,我特别指派你去,留下药材,别丢了命。”

  我知道梅树生不会杀他。但我对小人物有了喜爱之情。小人物缺乏伪装,喜怒哀乐都生动,因此能感染人。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斥候不辱使命回来了。梅树生表示答应我们的建议。他这般爽快,我倒是有点儿惊奇。上官先生带有一种怜悯解释道:“弹尽粮绝,人的心思,总会比平日更会走捷径。”

  他抖搂青衫,上面原就不染灰尘。我则养精蓄锐。我们相对沉默的时候,听见了漳水流动之声。粗听是隐约缥缈的,但渐渐响起来,就像阿宙他们追赶萧植军队的千万铁骑行进,就像王绍的无数战船冲破迷雾。我什么都听得见,就是听不见天寰的动静。我睁开眼睛,“先生,我想到天寰……他的病……”

  上官先生动了动唇,他瞧了瞧我,什么都不说。

  我们与梅树生选择见面的地方是在两军之间,在离邺城五里的地方由双方各搭建一个帐篷。兵贵神速,茶才凉透,最简陋的“行宫”便修好了。我与上官先生上马,只带着一队精锐。上官先生的骑术比昔日精进了,他在马背上的身影,勾起了我的回忆。走到半路,忽然起了雾。因为是夏天的北方,所以这样的浓雾罕见。上官先生的马匹和我的马匹几乎同步,步伐都不曾加快或者减慢。对这次会面,我有诸多揣测,心情像迷雾一样。走了许久,有悠扬的琴声传来,在雾中引路,橘黄色的灯火若隐若现。琴声宛若低吟,压抑辛酸,在丝丝缠绵里保有一种雪松般的高洁。上官先生聚精会神道:“此曲乃履霜。忧国之人才能弹好履霜调。可惜,他生不逢时。”

  “皇后、上官先生到。”

  琴声戛然而止。橘黄的光圈里,梅树生出现了。他比我印象中更黑瘦,目光炯炯,经历了那么多场苦战,依然斗志昂扬。他唤我:“公主。”

  数月不见,我和他都是在刀尖上磨了一回。虽然和此人从未亲近,但我对这个深入北境,困住蛟龙的人,平添了一份敬意,“梅将军。”

  彼一时,此一时。当日太子尚在,南师正健,而今日死者成灰,犬牙交错。我不敢看轻他。他的话,曾让我迷惘于过去的恩怨。此刻,他的每一句话,关系到的不只我一个人,而是无数的生命。

  “公主比以前憔悴,想是劳心过甚。”

  “将军何尝不是?”我笑答。上官先生对他点头,神情如玉。

  “我只尽臣子本分。北帝神出鬼没,我的手下一天天减少。洛阳风雨之前,北帝竟然钻入我的圈套,把自己关在邺城内,丢给了我一大诱饵。我本有必胜的把握,可邺城久攻不下,而南朝的接应断绝。我走了,前功尽弃;但我守……明日就该和你们交手了吧?上官先生加上赵显,平日我是不会怕的,现在我仍旧无所畏惧。但是士兵们疲乏了,他们唱着江南的茉莉乡歌,口里咀嚼的是草根。虽然酷暑快结束了,但是每天都有成百的年轻人倒下去,口吐白沫,毫无尊严……”

  上官先生叹息一声,眼光亲切,好像梅树生是他的一个兄弟,“将军不闻河边无定骨,春闺梦里人?”

  我坐下。门口两个南朝来的卫兵,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一个飞快地朝我一瞥,羞怯而敬畏。南军营垒虽远,骨笛声凄凉,撩动我的恻隐之心。我道:“梅将军,我的来意,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道。明日你若不求和,我定要进入邺城不可。既然是没有输赢的悬念,何必如此执著?我见过萧植,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多少真诚。云夫人被他手下的陈氏杀死了。我的叔父,只剩下行尸走肉。如今,建康有北军逼入。元君宙正压着萧植,驱他出北境。你放下屠刀,我就放你走。我以死去父皇的名义发誓:入秋之前,我会平息这场仓促的战乱。等到和议签订后,你手下的弟兄全都回国与家人团聚。”

  他冷笑了几声,“你是皇后,而不是女皇。只要北帝活着,他就会进攻。南朝免不了这场浩劫。”

  “在错误的时候进行错误的战争,才叫浩劫。在恰当的时候统一天下,这是幸事。梅将军,记得我对你说过天下吗?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于我光华,就只是‘天下’二字。天下不属于元天寰,也不是元家或者炎家的风水宝瓶。天下,是天下人的。我时刻以此为念。他在错误的时候进攻,我会不顾一切地劝阻。而他能在适当的时候结束**的统治,我绝对会辅助他。关于父皇之死,他也许隐瞒了一些。谁没有隐瞒呢?譬如你……将军,妙瑾公主在北朝避难,给了我一卷吴夫人收藏的文书……”

  上官先生飘然出去,将那两个卫兵也叫开,略带吴音,询问着他们什么。

  梅树生脸色一沉,像被什么东西锥心,他拧起眉头,“我不懂公主指什么。”

  “呵呵,将军装糊涂。反正,云夫人死了,萧植虽然怀疑,但他难以置信。那婴儿,还在建康吧?”我大着担子试探。男女私情过于微妙,而梅树生寡欲的外表,和云夫人的妖艳实在是天壤之别。虽然吴夫人留下的文卷,暗指此大将军亲密之人曾被云夫人罗织裙下。但在梅树生变脸色之前,我还不能确定。

  我是存心装作有足够的把握来试探他。他在感情上比较单纯,我一旦使诈,聪明的梅将军也上当了。他痛苦地摸了摸眉头,“此事一言难尽。我喝醉了……而云夫人设计于我,并不是喜欢我。她本是想利用我控制大将军,但我死也不肯,她又有孕。我以后一直小心翼翼,不再靠近她……”

  这就是他关心太子的原因,因为他觉得有愧。云夫人的情人不止一个,梅树生即使上钩,做了几次错事,也不能说孩子就是他的。不过这男人经历的女人少,所以不像风流男子那样善于为自己开解。其中玄妙,我不想追查。再聪明的男人,有时也会在美人秋波里失守自己的城池。我委婉道:“将军,别说了。阿云自作孽,不得活。她死了,秘密无人纠缠。我离开洛阳之前,早将那卷东西烧掉了。我一辈子都会保守秘密。”我说着,用手指抚他的手背。他因追忆往事而显得麻木,并不拒绝我的手。

  “而且,我还要给你一个许诺:如果有可能,我会保证那个男孩子活下去。孩子总是无辜的,他以后能处于青山白水之间,不是少了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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