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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在他和上官之间,摆放着一个沙盘,天寰用一只玉钩在沙盘上钩画。我出帘,将他们身旁的九连枝环银灯点亮,天寰的眸子如在燃烧,自从我们婚后,我还第一次见到他那么的高兴。出色男人对于战争的迷恋,简直像个孩子。我从高到低的拨弄蜡烛,最下面的四个烛台,依次就像是西北的四州:凉州的火焰最明亮,就像少年阿宙的雄心。肃州的火焰时明时暗,陇西李氏与朝廷若即若离,采取观望态度。甘州和沙州,已在加紧备战,估计是这几日就会联合向东进军。非但它们,连沙州西北的于阗国,也都支持反叛。

  上官这个人,就像是火光外面青色的焰,我觉得他好像胸有成竹,只听他说:“……李氏的首领李圣德与其同胞弟妹都心向我朝,可惜陇西李氏分支过多,李圣德又过于懦弱,真的打起来,非但不能指望肃州的全力协助,还要防备肃州的内讧。但若肃州人跟随着甘,沙二州一起作乱,对赵王军的压力极大。就算你不给阿宙增援,那么我也一定要去,我跟赵王有约定,若平了河西,我才不愧欠赵王。”

  我的脸蛋发烫,还好自己躲在灯后的阴影,天寰瞧不到,上官和阿宙的约定,当初也是因为我啊……我忍不住插嘴问天寰:“我不明白为何朝廷不能给君宙增援?君宙在凉州才五万兵力,战国策里不是说:夫战,尽敌为上,守和同顺义为上。如今开战了,就该给凉州尽敌的兵力。难道不对吗?”

  天寰唇角一扬,好像因为我忍到现在才开口好笑。他清了清嗓子说:“增援无非是派兵派将,但可惜如今没有人可以派。而且五弟的能力,究竟有多少,也该试试看。”

  上官拉好衣褶,跟他一唱一和说:“对。赵显绝不能动,如今北方初定,若我朝用两个大将去打西北,就会在北方的狼群面前示弱,过去臣服柔然的各个部族就会借机骚乱。但如果西北根本不用赵显的边防军就平息,这些北方边民就会死心配合朝廷的人民移边国策,不出二十年,新一代的人完全是北朝教化的臣民了。河西如同一个狭长的走廊,大量的军队,在那里的地势上施展不开,因此五万兵若能用巧,我和赵王同心协力,也就可行。”

  我心想:你那不是同心协力,那是卖命。天寰这个人,所用的恩义,常常会让人心甘情愿的还给他。也许这就是帝王之道?他对我……也是如此?我偷看天寰他一眼,他秀长的双目凝视沙盘:“西北只是一侧烽火。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不出一个月,湘州王绍一定会进攻四川。王绍蓄谋已久,所以湘州初起,必定是气势惊人。薛坚能否守住,还是问题,守不住,那朝廷所有的残存力量就要分一些给四川,而我本人还要预备南朝的偷袭。最可怕的是:四川拉锯,西北悬而不绝,而我又不得不应付南朝。为了避免这个,阿宙那里不能增援,上官你去西北要告诉阿宙,你只是谋士,但不为他负责。我方才决定:要他五个月内打赢河西。”

  我吸了一口气,天寰原本一直对我说:西北怎么也要一年解决,但五个月?这不是他的心血来潮,而是形势所迫,上官那在灯光下清丽稳重的脸庞,也露出一丝惊愕,但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质疑,他闭了闭唇,低声说:“五个月,有一点难。”

  天寰拍了拍他的手背,严肃而亲切的说:“不难的事情,也不会让你和他去做。”

  上官笑起来:“是啊,我懂了。”他将沙盘抹平了:“我看光用兵也不是好办法,攻心为上。但索超素有毅力,而酒泉郡夫人鱼氏老而弥坚,这……可要费一番周折。”

  天寰眼睛一亮,拇指一摸玉带扣子,不知道为何,他那俊美的脸,因为某种奇特的表情,让人背脊生寒。他似不经意的对我笑道:“天都黑了,烦请皇后去传膳来供我们师兄弟充饥。”

  我盯了他一眼,起身道:“是了,毕竟你们是人间的鹏与凤,纵横天下少不了你们,但吃饭也要记得。”

  我出了帘,没有走几步,就看见一个人影,惠童跟了上来:“皇后,要传膳?”他倒是机灵……我没有说话。

  我回首望着灯下的两个人影,惠童以为我片刻失神,又问了一遍,我摇头道:“再等一会儿吧。明日……皇上是该去祖陵献祭?”

  “是,按照祖制,只有皇族男子随圣驾同行。”

  “嗯,惠童,你跟了五王好些年了吧?”我问他。他低头:“好些年了。”

  看着他,我恍惚想起了阿宙在四川的军帐,上官曾说“上中以上的人,只会趋势别人,而不是自己为别人所驱使。”对于宫廷内的宦官和宫女,我都要不断的施加“恩德”赏赐。而这些人里面除却极个别,都以为这种女主人所给的“恩惠”是天经地义的。跟朝廷的官员,除了如雅,其他人与我都算陌生。西北的战争,湘州的局势,或者南朝怎么样,我得到消息的渠道太少了,天寰绝非什么都直白的人,而我何时才能让更多的人为我所用呢?

  夜深了,月色洒在如雪花瓣,我走过庭院,宛如踩在沙砾上。旖旋花香袭人,春天的主人是谁呢?我咀嚼着天寰所说的每一句话。红花被鞋踏过,就像沙场上的血色,突然让我涌起了了不愉快的感受。

  天寰唤我,无异于惊醒我:“光华?”他已经沐浴完毕,松树般的香馨随风入鼻,要不是因为战争,本来可以引人动情的。我婉和的笑着说:“天寰你累了吗?早点休息吧。”

  他好像不累,还十分振奋。他笑了几声,握住我的手腕,等我跟随他到了闪着清光的水晶帘内,他才抱着我说:“夏初,你在担心。”

  我不否认,只轻轻的啄了一下他的唇。屋内唯有月光,天寰的面容异常清晰。我说:“我担心好多事,但你要让卢氏妃去京师生产,那是因为她怀的是男孩么?”

  天寰注视我,缓缓说:“虽然我学过医术,但也没有十分把握。现今三个皇弟,唯有卢妃和六弟又要有孩子了。他们的头胎就很壮实,我认为孩子无论才貌如何,健康是最重要的。……卢家是母后的外家,卢妃又性情敦厚。宫内的孩子少,当年我遵照母后旨意将五弟收养到自己身边,就是以备后患,母后也将他视为亲子。可是弟弟们大了,而天下纷争,尚在动乱之中。我不立皇太弟,宫内至少要像当年那样,有个预备。这样,其他人的心也可暂定。这次……”天寰突然沉默,半晌才转过话题说:“也许你还能生子。你若生子,只要将侄子还回去便是。你若真不生子,朕将来必将有稳妥处置。不用担心。”

  我抱住他的脖子说:“我也不知道何时生子。但你曾说过,这个宫是你我的宫殿,多了一个别人,都不算的。这一生,少了一天,天寰,你都是食言。”

  天寰笑涡一浮,月光银色的扇面扫过他的皎然面颊:“我没有忘记,收养卢氏子的主意,亦是因为这个呀。外面的战争,永远比宫内的战争有趣的多。你说呢?”

  我闭着眼睛,又吻了他一次,嘴唇却碰到他的鼻梁。明日他要去祖陵,今夜必须洁身,我不能太亲昵他。

  天寰又说:“五个月对于五弟是太短,但对我已经太长。我已经不太年少了,又是皇帝,不能每一次都自己去打仗。而要统一南北,除了战,还有许多事。这次等于用刀架在弟弟的身上。这几个月里,我侧重四川,不会给五弟他们掣肘。期间你倒可给西北做些事,也不要有所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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