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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元天寰以指骨打击着远处厮杀的节拍,眺望着上官先生的方向,悠悠道:“该是时候了。”

  他话音刚落,上官先生就换了一面金色的旗帜,鼓声大作,元殊定所率的军士们在皇族土色旗帜下,从远处杀来,好像干渴许久的巨龙,终于可以一口吸干这污秽腥臭的海水。

  “长蛇阵,是六弟最擅长的阵法,上官先生不用他为右军统帅,为的就是让他扬长避短。”元天寰好像并非在观看一场生死攸关的两国决战,而是在讨论兵法,他解释说,“击蛇尾而首应,击蛇首而尾应,击中段,首尾一起应。”

  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病,仰天长笑了几声,“天只佑朕,敌之右军休矣!”

  只听中军中好像发出了千百人齐声的惊呼,我军的旗帜都在那声呐喊中滞了片刻。

  元天寰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猛然站起来,英俊的脸孔上有几分怀疑之色。

  过不多久,又有人来报:“皇上,先锋长孙琨将军战死。白孝延将军受伤,还在死战。军师倒是自若,并未有忧色。”

  我手一震,元天寰面色一沉,自言自语说:“赵显不死,必然取可汗的首级。再等一个时辰,若右军胜,朕将全胜。”

  我几乎不假思索,“赵显必能赢。”

  这场战争必须在日落前结束,不然元天寰会再次病倒。我面上安然,心里却在默默祈祷,希望上官先生能早点结束这一局。元天寰又派了自己身边的五千人马支援左军。

  有一个柔然将军向上官先生的战车冲了三次,全身中箭如同一个刺猬,但还是向着上官先生所在的地方爬。那段土地上,只有这个人在挣扎。我突然有些难过,不都是人类吗?这样的战斗太惨烈也太可怖了。

  一道光束从天空划过,万千人欢呼起来。我扶着车辕头看去,原来,中军最中央好像开放了一朵血色之花。”花萼"打开了,一个裸肩的将军提着人头,走马数圈。

  是赵显?他杀了柔然可汗!我激动起来,这一仗,血流成河,英雄英勇谋臣狂!

  元天寰仰天又笑,“大势已定,只等屠灭他们了……唔……”

  他蓦然掩住了脸。鲜血缓缓地从他衣料里渗出来。

  我连忙去扶住他的头,他轻声说:“无妨。”

  我放下了前面的车帘,盘起腿,将他的头平放在我的衣摆上,“来人,去后面的山丘上取冰来,本宫要用。”

  元天寰的眼神迷离而兴奋,不是看我,倒像是在看我头顶上的什么。

  “皇上,柔然可汗被斩,魏王殿下已杀柔然太子。”有人来报。我大声说:“好!”

  冰被随从递进来,我用车内的衣裳把冰包起,贴在元天寰颈上的脉搏处,又用手巾蘸了水,慢慢把他脸上的鲜血擦掉,元天寰一时失神。我尽量柔和地说:“帝王也是人,谁不生病呢?我父皇青年时,因为伤寒病了大半年呢。没关系,别人都不会知道的。”

  光线渐弱,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战场上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只剩下无数人临死的呻吟,这些声音捶打着我的神经。战马哀号,秃鹫啄场,连我的头顶也有一只。我心下厌恶,从战车里钻出来,上了自己的马,盘马弯弓,一箭射下那只不吉利的飞禽。

  夜幕降临时,我看到了上官先生,孙照背负着他。上官先生对我笑了,“这一仗,师兄定了北疆。”

  入夜,灯火凄凄。战场上飘起了雪花,飘飘洒洒,流光素洁。我伫立在元天寰的御帐前,看着雪落,白雪遮盖了干涸的血痕,杀戮,似乎从未发生过,可作为一个人,就永不该忘。

  第九章梅影

  在柔然战场上牺牲的长孙琨将军被葬在了涿邪山战场的山丘上。待到春来的时候,草原上绿浪如波,细碎的白花会环绕着他的坟墓。于生命,永恒和短暂都是相对的。

  对于柔然残军的坑杀持续了三天三夜。

  半夜,我睁开眼睛,就看到元天寰的面容,他纹丝不动,好像雕像。我几乎要错觉他也死了,可当我一动,他也就动了动,灼灼的目光转向我。无论如何,他都不肯给目睹残酷杀戮的我一句安慰。

  这一日,我醒得极早,发现上官先生在外帐盘腿坐在火堆旁,他脸色被火映得鲜艳,像春天的花蕊。他垂首看火,我环视左右,压低声音,“上官……你有心事么?”

  他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手指在那信上来回摩挲了几遍,正色说:“在决战时刻,柔然人的一支要率部投降,就派使者交给我这封信。这封信,好像是朝廷一位权贵劝降的许诺。我压下了这封信,因为师兄的身体还没复原……”

  我好奇地望着纸头上淡褐色的花纹,那好像是北朝的皇亲国戚才可用的信纸。想要瓦解柔然军队,本没有错,但是不了解元天寰要屠灭柔然的意图,是犯了他的忌讳。我心念一转,“难道元君宙想要他们投降?”

  上官先生点点头,“柔然军队盛传北朝皇帝病重,长安只有元君宙是最年长的弟弟。柔然叶买王本不好战,又和可汗父子矛盾重重,才会由人牵线,想到联系元君宙的吧。”

  阿宙在长安做了最坏打算,迎战时自然会考虑敌军中的投降者。我挺直了背脊,“元君宙是皇帝的兄弟,国家危急,你们又和长安的他隔绝音讯。念及家事,谁不能谋策?何况元君宙素来胆量大,作为留守的太尉,他就是答应了接受叶买投降,也不是大罪过。”

  上官先生将信件展开递给我看,“不是大罪,但你看这里。”

  我以火映纸,信上数行,都不是元君宙的笔迹,只是写着如果叶买能于阵前倒戈,太尉便可以宽免他和他的部众。但落款太尉印章旁却有一个大大的"赦"字,正是阿宙的字体,和我记忆里面的一样。赦,只有皇帝或者摄政可用。就算皇帝病重,阿宙作为皇太弟监国,写这个"赦"也不太合适。我细细想了想,对上官先生说:“元君宙这次真是鲁莽了。这不是让人有机会离间皇帝兄弟之情?好在柔然主力被灭,死无对证。这信……暂时不要给皇帝看也好。他的病尚未痊愈,不能因小失大。”

  “夏初,你这次说得不对,这并非小事。我依然怀疑有人故意下圈套要陷害赵王。赵王锋芒毕露,在柔然战役中与大族高官中的几位相处并不愉快……若事情继续发展,皇帝总会知道,还有可能连累别人。这信还是告知皇帝较好,等他身体稍微恢复……”

  我将信纸收入怀中,严肃回答:“元天寰的判断力在他正常的时候是足够的。好,我会保留这封信,将来由他处置。”

  上官先生清冽的眸子一转,我不得不低头避开。他又道:“两个时辰前,六王元殊定集合柔然大军后方的妇女十万、牲口百万头,还有无数战利品,已经到了辕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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