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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阿宙仰头望着云层,凤眼闪烁,“小虾,记得在四川时,我在青城山上官先生的茅庐里第一次注意到你手上满是疮疤。好像外面下着小雨,火炉里火暖洋洋的,我就暗暗发誓:要是这女孩肯跟了我元君宙,我绝不让她再受苦。她不会再受冻,不再受人白眼,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不必再流浪,再追寻。在帐篷里,你曾问我,能不能不做王?我说不能。因为我想,可惜她长得太美。南北乱世中我要保护好她,让她活得快乐,达到我的誓言。我只有做王,而且还要快点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我的大哥,什么都能做到……我绝不相信他会死,也不相信我军会败。长安暗流涌动,我作为皇帝最年长的弟弟,是这股暗流所向。但你转告大哥,我绝不会做有损他的事情。大哥如我的父亲,若不能忠于父亲,我对其他任何人的爱,都将是一钱不值的。现在大哥的背后更有了你,帮大哥就是帮你……可是……若遇到危险,你能不能不死?”

  我张了张嘴……我已决定,此去假如会落在柔然人手里,我只能自杀。我望着阿宙的眸子,“我是皇帝的女儿,又是皇帝的女人,阿宙……对不起。”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痛,生离死别的疼痛。他似乎要流泪,但我先哭了。我张开手臂,抱住了他。这个少年,什么都有,当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把他最美的感情给了我。此去无论生和死,只有一个我,我如何报答?

  我放声痛哭,大声说:“元君宙,你抱着我!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所以你要抱紧我!”

  雪花在大风里面,席卷过广袤的大地,有星星点点的冷寂,却不会迷失在黑暗里。人间只要有我们这样的少年,力量就永远不会失去。我和阿宙拥抱在一起,天地之间,只有我们。阿宙将我收紧在他的胸怀里,他的心跳,终于压过了大雪。我们是男女,是朋友,是兄妹,是北朝的子民,我们更是人!我哭着,不断说:“我得走了……我得走了!”

  阿宙好像也在哭,“你快走吧……快走吧!”

  可是我们依然忘情地拥抱在一起。对我们,这样的拥抱,已经像是最后的狂欢。

  玉飞龙在雪花里哀伤地嘶叫,不断在我们身边回旋。

  直到赵显过来,他有些粗野地拉开了我们,他问我:“公主,可以走了吗?”

  我无言点头。阿宙望着赵显,赵显吼道:“你小子不是说过你是王吗?长安等着你呢!我们可非走不可了!”赵显脸红得厉害,蓝眼里冒出火来,话语还有几分恼,不像是对我们,倒像恨他自己。

  我擦干泪,上了马车,放下帘子,说:“走吧!”

  赵显快马加鞭。阿宙和玉飞龙的形象终于被夜色吞没了。

  醒来的早晨,天空依然是阴沉的,我手上被熊皮包裹着,还有昨夜的暖意。我们一路飞奔,赵显有时候跟我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但一次没有提到阿宙、元天寰或者战争。

  我抚摸着匕首。我们真是顺利,居然一次也没有遇到柔然人……

  赵显突然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公主,你瞧!”

  我看到一片积雪的沙砾地,远处,有不少荒芜的丘陵,野骆驼不时从我的视野里跑过。

  我振作起来,“赵显,我坐到你身旁来透透气,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北方呢?”

  “好啊!我也是头回见识北国风景,绝了!”

  我呼吸着干冽的寒冷空气,赵显的鼻子都冻得发红,我忍不住笑了。

  赵显的蓝眼睛掠过野骆驼,马车向着最近的丘陵迅速地移动,他收起笑容,“不对啊……”他喃喃说。

  我朝向他所望的那个高坡,在灰白的晨曦里,出现了一头瘦骨嶙峋的老豹子。

  它身上的斑纹就像雪花的印子,猎食者的气息,依然凝聚在它绿色的眸里,气魄惊人。

  它看见我们,又无视我们,只在焦躁地望着贫瘠的荒原……

  我望着豹子,忽听到一阵奇怪的鼓声,忽轻忽重,但一直是均匀的、,整齐的节奏始终不变。

  那种节奏,好像是原始的,又是恐怖的。它穿过云层,酝酿着一场血的风暴。鼓点戛然而止。我盯着豹子的眼睛,它抬起前腿,脖子向后方敏捷一转。我们一行已经到了丘陵的附近。鼓声又起,远处传来一阵游牧民族原始的叫声,伴着大量的兵器声,穿透了整个云层。

  不管我们如何选择,数千的柔然人和差不多相同数量的北朝军队正在我们面前展开殊死的搏杀。我们要逃,已经太迟。赵显对周围的人说:“保护公主。”他举起水沉刀,预备和一个随从交换位置,我阻止道:“放下马车,把一匹马给我。这样才不会拖累你们。”

  马车被抛弃了,我和赵显一人一匹套车的马。他环视四周,鼓点奇特而深沉,好像冥冥之中,有命运之神,狞笑着看着人们向他的圈套里去。”这个阵形我从没见过。”赵显自言自语,我伏在马背上,警惕地注视远方,不知怎么,脑海里那只孤零零的豹子依然挥之不去。

  北军与柔然军开始都有阵形,可是随着格斗的激烈,有些骑兵队伍被冲散了。柔然人凶悍地撒出皮圈,套上北军的脖子,然后收住。死人被皮圈挂在马上,烈马向我驰来。赵显催动了马匹,我紧跟其后。鼓声还在变化,好像铁蒺藜如星撒落。

  北军似乎已现颓势,但我却发现,他们始终跟随鼓点,保持队形。三三五五为团。敌合则合,敌散则散。赵显一挥刀,我周围数个柔然人的首级便应声而落。我握紧匕首,当柔然的长刀挥来,我就往马鞍下一贴。赵显大叫:“我们也成一个团。”

  连他六匹马也成了一团,将我围在其中。赵显大喝着又斩了数名兵卒,威武之态令人肝胆俱裂。鼓声忽然露出了破绽,柔然人又成一个环形,将无数的北军包括我们也包围起来。就在此时,一阵笛声忽然在那紧张对峙中破空而来,估计柔然人从未见识过,都面面相觑。所有的北军,都用马鞭指向同一方向,在那里,又杀出一队北军。柔然人在惊愕中四散而逃,却被里外逐渐蚕食。

  鼓声更强,而且越来越大,破绽毫不存在。我的手被严寒冻僵了,但仍然在观察四周。敌人逐渐减少,已呈无法挽回的劣势。在朝北的方向,突然出现了一群士兵,他们包围着一辆战车。那上面,有一个青衣的男子昂然挺立。他长眉入鬓,下巴线条格外好看。这人连骨骼都是清秀的,仿佛不毛之地里的香寒梅魂。对他,残酷战场仿佛只是一个幻象,与他格格不入。那鼓声,却终于给他的眸子添上些年轻人的血气。他的手里抱着一只小豹子。小豹子懒洋洋地舔着他比昆仑玉更白皙的手。他淡然俯视战场,不时悠闲地抚摸着幼豹的皮毛。

  他是上官先生!他也认出我来了。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满脸震惊,但旋即被他压抑住了,他隔着战场,眼睛一弯,对我微微一笑。

  战争还在继续,而我已经安心了。因为上官先生肯这样笑,说明元天寰还没有死。

  那只我见过的老豹子悄悄靠近了上官先生的战车,上官先生审视了一下它,弯腰把小豹子放到了地上。老豹子衔起小豹子,离开了血淋淋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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