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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惊喜交加,我听出来了,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他!是他!

  我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拉那个面具。他的大手却比我快一步,先取了下来。

  狰狞的面具后,是一张无瑕的俊脸。多一笔太多,少一笔太少。

  他的眼睛里有孩童般清浅的水雾,美得可以溺下城池。他握住我的手,“有我在,就别担心了。你是一路拖着他来的?”

  我的泪水滚了下来,“东方先生,我都快走不动了……你快救救上官先生吧!”

  东方先生像哄小孩一样拍了几下我的背。他望了下天边的那颗星,“你们先跟我回蓝羽军大营吧。”

  这一夜,对我就像梦幻,不过这梦幻实在惊险。才出北军大营的龙潭,再入蓝羽军大营的虎穴。这是一座隐匿在山内的军营,帅帐突兀地处于山顶。东方先生分给我一座小帐篷,“烤个火,换件衣裳。现在是战争关键时刻,你得了风寒,可没人有空管你。”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东方先生让人亲近不得,但他说的每句话,都蕴涵着自信和坚定的力量,让别人听了,就觉得服从是最好的选择。我收拾干净,穿上新买的白布衫子。我发现我的两个脚红肿得吓人,有些地方被石子刺破了,都是血泡,疼得钻心。我烤了一会儿火,还是担心上官先生的安危,因此便拖着鞋子,一步步挪到东方先生的营帐旁。守门的两个大汉眼光中颇有敬佩,我还没有开口,他们就双双让路了。我歪着脑袋,掀开门帘朝里面看。

  东方先生正在给上官先生的双腿抹药,他深邃的眸子捕捉到我,“进来啊。”

  霜风洗过山头,山下有老兵吹起了陶埙,声似呜咽。

  我拖着步子走进去,“东方先生,您看上官先生的腿现在的情况如何?”

  东方先生冷静地点头,“他没事了。调养数月,就可无恙。”我这才露出笑容,没想到脚下没有留神,鞋子被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可东方先生却神奇地用那双正在抹药的手接住了我的胳膊。

  他扫了扫我没法套进鞋子的双脚,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子丢给我,眼睛看也不看我,“用这个。只有半瓶了,你自己抹吧。”我"嗯"了一声,打开瓶盖,药膏芬芳四溢,我坐到一个角落里,背对着他开始抹。说来奇怪,才抹上就清凉无比,疼得也不厉害了,我十分高兴,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我只薄薄涂了一层药膏,就要站起来,东方先生冷冷地提醒:“先坐着别动,不然那药等于让你送给鞋子和土地了。”

  我回头,抱着膝盖,让两个脚丫子悬空,笑道:“谢谢东方先生。我只用了一点儿。剩下的还给您,您比我更需要用药膏。”我将瓶子推过去,他也不推辞,又放进怀里。

  我看着他仔细地给上官先生上药,“东方先生,以后我来抹吧,外头还有军务等着你呢。”

  他摇头,“你力气不够,使几分劲,都要学的……”

  我"嗯"了一声,在烛火下望着东方先生的脸,“你和上官先生都是在元石先生那里学的医术?”

  “家师除了天文、地理、兵书,就是教医道了。我这点不如上官先生。”

  我轻轻说:“上官先生说他最推崇你,说你什么都比他强。”

  东方先生貌似严酷,但此刻他略一抿嘴,脸颊边笑涡乍现,比所有的画中人都要好看。他看我的眼神,也不如以前严厉了。他说:“你懂什么是自谦吗?他就是。”

  我轻声道:“东方先生,前些日子围城的时候,多谢你出手救我。我不明白,隔了老远,你怎么就认出了马上的人是我呢?”

  他眼神清明,好像没有听见。我等了一会儿,他才问:“那个白马少年,现在何处?你不是跟着上官先生的吗?又如何会到白马少年的马上?”

  我捻着裙摆,将松散的发辫束好,答道:“他算是北帝的部下,现大概在忙着攻城吧。我跟他只是偶然遇到的。后来我又遇到上官先生,就跟着先生走了……”

  东方先生用盆里的水擦干手,又把上官先生的腿放在被子里,“北帝?指元天寰吗?”

  “当然是指元天寰了。对了,元天寰的弟弟晋王被蓝羽军结果之前,我还亲眼看到了。”

  “晋王风采如何?”东方先生坐在我对面,他的神态,似乎并不是好奇,只是想观察我的反应,好像我是个有趣的孩子。

  “完全无风采可言。”我说,“世间名不副实的人其实很多。晋王根本不是传说里那样俊美异常的人。你看他在四川弄得民不聊生的烂污行径,怎可能有风采?所谓相由心生,我肯定元天寰也长得凶巴巴的,不会好看到哪里去。”我想起北帝借刀杀人的行为,又补充说,“人人都说北帝残忍,我想他确实可怕。我在江南时,百姓治夜哭郎的办法就是说:北帝来了,北帝来了。小孩子听了,保管不哭。”

  东方先生一听,笑了,他淡若花瓣的嘴唇,也变得更润泽了,“对啊,夏初,我一直想问你,你是南方人,就算家里要卖掉你,你为何要跑到四川来呢?”

  我注视着他,才低声说:“不瞒先生,我是在四川出生的,所以这里对我来说比较亲切些。而且,山高皇帝远。”东方先生俊眉一挑,没有说话。我拨开帘子,踮着脚尖站起来,仰望着夜空,“先生,天快亮了,星星都不见了。”

  “有啊,它们时刻都躲在云里。不过,要你一颗一颗去寻找的。”东方先生平静地说。

  突然,帐外一阵混乱,有个女子打马而来,挥鞭打向牵住马头的壮汉。壮汉岿然不动,避也不避。东方先生走向女子,明亮的眼盯着她,夺下她的金鞭。

  他默然转身,朝我走来。女子的脸被我看清了,原来是那夜锦官城内手刃元廷宇的雪柔姑娘。此刻,她的脸上满是泪痕。

  “东方先生!你给我站住!”雪柔厉声喊道,东方先生依然前行,脸色毫无变化。

  雪柔朝他追过去。我正想闪进帐里,雪柔一眼看到了我。

  她拉住东方先生的衣袖,“东方先生!这个小姑娘怎么在你这里?”

  东方先生没有回答,雪柔抓他更紧,“东方先生,这丫头是北朝元君宙的人。你怎可让她在我军的秘密营地里?元君宙一个小小子,居然大败赵显,还轻易破了你和何魁真的阵法,是不是这个丫头当了你身边的奸细?”

  东方先生声音清冷,色如冰雪,“夏初,你是元君宙的人?”

  我摇摇头。

  东方先生偏头对雪柔说:“她不是。我愿意让她在这里。”

  雪柔的眼里满是伤感和绝望。东方先生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她反而抓得更紧。东方先生水雾的眸子里,起了一种异常的冷酷却又无邪的光芒,“雪柔,你知道这是秘密营地,就不该来。北军跟着你,就可以找到这里。”

  雪柔的眼眶里落下两颗泪,“我不管。我只想见见你。我明天就要离开四川,去湘州见刺史王绍了。”

  东方先生点头。

  雪柔又道:“何魁真一直与王绍有秘密往来,现轮到了把我做交易。我被人送来送去,东方先生,你真的无动于衷吗?我知道自己是风尘出身,配不上你,但我想能一直远远地望着你……难道这也不行?”

  东方先生不语。

  我躲到帐内。上官先生眼皮一动。我又听到东方先生的话声,他说得极慢,一字字都似乎经过深思熟虑,“雪柔姑娘,我从始至终从未对你有过任何的想法,那和你的出身毫无关系。何魁真送你去湘州,跟我商量过。锦官城看似固若金汤,但未必能保你安全。还有……”东方先生的声音放低了,听不清楚。

  雪柔恸哭。女子,从一而终,才幸福。但不贞女子,正如其美貌,都是命。

  上官先生忽然咳了一声,睁开了眼,茫然四顾,见到我,露出了微笑,“夏初。”

  我凑近他,“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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