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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这天,我们坐在兰花圃里,等一锅鱼汤熬好。上官先生对着汤吹气,我笑着说:“先生,那没用的。”他的衣袖里都是花瓣,也不掸去。难怪圣贤说,会心处不必远,山水翳然,鸟兽亲人,便是天堂。

  我与他已经熟悉,但口里还是称呼他先生。对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来说,比她年长五六岁的男子,倒是长了一辈似的。我想起阿宙……还有他的都江堰之约。

  “先生,我不能总是叨扰你,再等几天,我就要走了。”我仰视他说。这里的日子虽然舒坦,但时间久了,难免让我有点不自在,好像总欠了别人什么似的。

  “去哪里?”他问。

  “我打算先逛逛巴蜀山水,然后去西北看看,等有机会学点本事,我想让自己做个有用的人。”

  “有用的人?跟我一样没用,到底让你不自在了。”上官先生这话,是带着温柔的笑娓娓而来的。我忙摇头,“不是的……”

  他拿着装满果脯的淘箩,挑了一颗递给我,“夏初,我要谢谢你。自从你来到我的茅屋,好像一切都有生气了。你上次在桑前镇说我避世消极,其实让你那么看,我也不奇怪。我空长你几岁,有句话想对你说,机会,特别是好机会,可不是到处都有的,漫无目的地跑,只会耗费你的精力。你要做有用的人,当然先要学本事,可是连健康都没有,怎么吃得了苦?你伤未痊愈,毒也未尽,我不会让你走的。”

  我嚼着果脯,“先生,谢谢你救了我。我知道机会不好找,何况自己是块什么材料,我也不敢定论。但在青山绿水里太久,先生又厚待我,我渐渐只想如白鹤一般悠闲,再也不想去辛苦了。在这里等候机会,对先生这样的人才,是无所谓,可对我这种没有多少技能的小孩,就好像守株待兔。我死去的爹爹曾说,马长期不打仗,养在草场,就全是肥肉。我越是安逸,机会就越不会来。”

  上官先生愣了愣,叹息了一声,唇角挂着一丝自嘲的笑容,径直回了屋。

  我只好一个人看着鱼汤。我说得过分了?我低头挠了一下手指。冷宫岁月留下的冻疮疤痕在暖春里开始发痒。

  天空中飞来一团深黑。我一抬头,那东西却冲我鼻梁俯冲下来,我被吓了一跳。

  原来是一只黑鸽子。我抓住它仔细瞧着,我还没见过那么大的鸽子呢!它的身上满是戾气,仿佛瞧不起温雅的白鹤。我忙向屋里叫道:“先生!来了只黑鸽子!”

  上官先生走出来,抱过黑鸽子,从它身上取下一小卷丝绢。鸽子也不停留,展翅飞走。

  展开丝绢,那上面满是符号,我看不懂。上官先生拍了拍手掌,“这是我师兄东方先生发来的。近来我夜观天象,有真人向西移动,原来是他。他这人看得最透,曾说'人生最快意,乃是且插牡丹醉洛阳',我真没料到他会出山,而且去了蓝羽军。”

  “东方先生?”号称"玄鹏"的大名鼎鼎的东方先生,居然当了蓝羽军的智囊。我忽然想到雨夜里的那个轿中人,便随口问:“先生,蓝羽军有几个军师?”

  “十多万人的军队,军师总该有几个的。师兄此信是通知我,有人就要来拜访。”

  “谁?”

  “太尉元廷宇的手下。战事进入僵局,他们找我会有什么好事?虽说水至清则无鱼,但脏水是万万不能沾染的。”

  我又讨教他,“当今天下,如东方先生那般的谋士,除非甘于寂寞,隐遁史册,不然就要投身于一方。除了北帝那边,还有哪里可去呢?太尉元廷宇,蓝羽军,还是琅王绍?”

  上官先生沉默良久,道:“都不太理想,因此我迟迟未出。元廷宇是皇帝手足,少年得志,但他好利刻薄,轻躁浅识,根本就是败德之人。蓝羽军的首领何魁真是草莽英雄,外表严厉而内心劲侠,心太广大而实力不足,必将不容于世。琅王绍,本出身清流,是一时之杰,然而他生性多疑,又拘泥门庭,怎能长久依附?”

  我咀嚼着先生的话,“你的意思,只有北帝可投奔?”

  上官先生道:“元天寰行事乖张,手段残酷。他幼年登基,披荆斩棘,虽然足智多谋,勇猛无敌,但目前他如何处理其弟元廷宇……眼看就是一场风波。我们离风雨王庭还是远些好。”

  我连连点头。这时,上官先生站了起来,“夏初,鱼汤熬好了,你端进去吧。”

  我端着鱼汤进了屋,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上官先生进屋,正要出去喊他,忽然隐约听到屋外有争执之声。上官先生的语气颇为激烈。又过了好一会儿,上官先生才步入屋子,将门掩好。

  “人被先生赶走了?”

  上官先生展颜,“不管他们,且让我尝一口浓香的鱼汤吧。”

  宫内长大的孩子,有一种人会极度迟钝,另一种人会特别敏感。这一夜,我迟迟未睡,没有点蜡烛,却收拾齐了所有的物品。我不能抛下上官先生。上官先生也不会抛下我。隔壁有细碎声响。平日他总是看书到夜半,但从没有那么多杂音。

  我没有出声,一直等到他唤我,“夏初,你来。”

  我连忙跑到门口,黑暗里他一笑,“你果然没有睡下……”

  我拿起竹背囊,跟着他到了隔壁,他的房内,居然端坐着一位与他孪生般的人。

  我惊讶地捂住嘴。上官笑出声,他点了灯,“是我,又不是我。”

  我再仔细一看,原来,端坐着的是一个蜡像。他什么时候制作的,平日又藏在何处?我正疑惑着,上官先生却拉住我往墙边走去,他移开了一个书架,让我紧挨着他,躲到书架后面。

  窗外有鸟啼声,窗户上鬼影森森。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屋外有了震动。

  我握紧拳头。上官轻轻地拨开我的手指,“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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