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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人越是老,便越是喜欢回忆从前。如今,能够支撑着她一日日过下去的,便也只剩下这些回忆了。

  永平三年四月十七,刘庄封皇子刘建与刘羡为千乘王和广平王。

  十月的时候,阴丽华提出想回章陵去看一看。

  那里是她曾经无数次想要回去的地方,想要入刘家的宗祠,想要……被刘家的祖宗认可,成为真真正正的刘家妇。

  建武十七年时,刘秀带她回去的那一回,如今再想起,仍旧是止不住地想要微笑。

  其实那样的刘秀,才是最逍遥自在的。他也一直……想要过那样的日子吧?

  十月二十二,刘庄陪着阴丽华回到章陵,住在刘家的旧宅,她住在刘秀曾经住过的房间,睡在他曾睡过的床上。

  安然入睡。

  之后,又宴请刘、邓两家子孙,倒还真是乐上了一阵子。

  离开时,刘庄扶着她道:“等母后身子大好了,儿子再陪您多回来几趟。”

  她乐呵呵地道:“好!”

  永平四年九月十二,千乘王刘建去世。因无子嗣,国除。

  但等阴丽华身子才好了一些,却又出了另外一件事。

  永平四年十月,陵乡侯梁松因怨恨朝廷、悬挂匿名书进行诽谤而被捕入狱。

  刘义王哭倒在阴丽华腿边,求她救梁松。

  阴丽华看着哭倒在自己腿边苦苦哀求的大女儿,忍不住长长叹息。

  “母后,除了您没人能救他了……除了您了!皇上是铁了心要杀他,您若不救他,他便必死无疑了啊,母后——”

  阴丽华低眉看着她,任她哭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起来。”

  刘义王不起,一径哭着哀求。

  阴丽华叹了口气,问道:“义王,你抬头看着我。我问你,梁松犯的到底是什么罪,你知道么?”

  刘义王一顿,泪眼蒙眬地抬起头,不答。

  “你知道的。我再问你,你知道诽谤朝廷是什么罪么?义王,梁松仅仅只是诽谤朝廷么?他这些年大肆招揽门客,各国诸王里,他到底跟哪一个走得最近,往来最为密切,背地里又在做些什么,你又知道么?”

  刘义王只哭不答。

  阴丽华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你知道,你都知道。可是,你阻止了么?在梁松和荆儿之间,你想保谁的命?嗯?”

  刘义王突然大声道:“我阻止了!我……我打他骂他罚他!可是他背地里,还在弄那些……娘啊!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我的夫婿,他是我的丈夫,娘你让我怎么办呢?”

  “怎么办……”阴丽华喃喃念着,突然睁开眼睛,直直盯着她道,“你父皇浴血十多年打下来的江山,耗尽了心血方创今日之盛;你弟弟自打坐上这个皇位,便兢兢业业,生怕一步走错,让江山陷入危境,让你父皇和我因当年的废后和废太子而背上千古的骂名!这些在你心里,竟都比不过一个梁松么?你姓的是刘,你身体里面流淌着的是我们刘氏皇族的血液,你是你父皇逾制亲封的长公主!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你……”突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便又倚回了床上,微喘息着,“你如何对得起你父皇为你取的这个名字?如何对得起你头上长公主的这个称谓?你又如何对得起你父皇对你的千万宠爱?!”

  提及刘秀,提及江山,刘义王怔怔然,忘了哭,过了一时,才又泣道:“女儿对不起父皇,辜负了您与父皇……娘,女儿只要能保伯孙一命便好,只要能让他活着就好!只要皇上能赦了他,女儿即刻便与他仳离!娘,我只要他活着啊……”

  “不!”阴丽华突然打断她,一字一句地,“梁松不能活!”

  刘义王惊呆了,猛然扑过去抱住阴丽华的腿,大哭道:“娘!女儿自小未曾求过您什么!只求您这一次!只这一次……娘……”

  阴丽华看着她哭得耸动的双肩,心头软了下来,搂着她,叹道:“义王,你自小便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反倒这般糊涂了呢?你弟弟方才坐上这个皇位没有几年,废太子虽已死,但郭氏一党明面上唯唯诺诺,暗地里却仍旧虎视眈眈,郭圣通的那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梁松赶在这个时候犯事,不要说娘是无心保他,娘纵是有心,也一样保不住他!皇上是非杀他不可的!”她握着刘义王肩膀的手紧了紧,“为了江山,为了你弟弟,梁松必须死!”

  刘义王猛然在她怀里抬起头,凄厉地叫:“娘——”

  阴丽华一叹:“当年,你父皇跟随你大伯父起兵,小长安一役汉军战败,南阳刘氏族人死伤过半,你父皇带着宁平公主伯姬共骑一骑逃亡,半路遇上表嫂,也就是你的二姑母——新野节义长公主刘元和她的三个女儿,你父皇执意带上她们母女四人一同离开,但你姑母她却为了你父皇和伯姬能够活命而坚决不肯上马,最终,母女四人尽数毙命于敌手。”她皱着眉,时隔三十多年,那一夜小长安的惨状却仍旧历历在目,丝毫不忘。邓芝、邓玉、邓宁,最大的尚且不到十岁,小脸上染满了血,任她如何哭叫,都一动不动。

  “你父皇登基为帝后,追谥表嫂‘节义’二字,立庙祭祀,至终都不忘二姐的恩义。义王啊,你也是姐姐,你的姑母她能够为了你父皇而带着自己三个女儿甘心赴死,为什么你就不能为了你的弟弟而舍弃一个梁松呢?”

  刘义王的手一点点地僵硬,变冷。

  “义王,这里只有我们娘儿俩,有些事,娘不妨跟你道明了来讲。你总道娘不救梁松,可是孩子,娘还能保他几次呢?当年若不是为了梁松、窦固,若不是为了你和中礼,你父皇又岂会让马援……含冤而死?为此,你父皇至终都在自责。窦固这些年还好,安安分分地被中礼管束着,不曾犯什么事。但是梁松呢?这些年他不但不知感恩,反倒变本加厉,愈加地猖狂!你知不知道,他已经想要威胁你弟弟的皇位了!不是我不救梁松,是他,不争气!义王,不要再为梁松求情——你只当是为了阳儿。”

  只当是为了阳儿……

  刘义王撤离阴丽华的怀抱,满心悲苦,却又隐含愤恨地看着她,“只当是为了阳儿?母后,自小到大,你满心满眼看到的都是阳儿,你和父皇对他偏心得还不够么!而我,我为阳儿做的还少么?从小,我怕他被刘辅、刘康他们欺负,天天护在他身边,他小,刘英、刘辅他们打他,有多少是我替他挨的!郭皇后始终看我们不顺眼,尤其是阳儿,足足是她的骨中刺,有多少次他被郭后找理由惩罚,是我替他受的!但又怕母后知道这些伤心,我从来不敢告诉您知道,疼得狠了,我就自己躲回寝宫里哭……我受的这些,我为阳儿做的这些,难道不够?可是如今他要杀我的丈夫,他想过我这个姐姐没有?

  “我们姐弟多,总也有被母后忽略的,父皇总是忙着朝政,更是顾不了。不都是我在哄着安慰着他们!”她咬牙切齿,心里的委屈犹如天般大,“母后,您还想我再为他们付出什么?是不是真的就像姑母一般为他们死了才算是一个好姐姐好女儿?!”

  阴丽华大惊失色,大喝一声:“义王!”打断了她,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大女儿,她尚算年轻的脸上带着愤恨与悲伤,还有浓浓的不甘。

  但却是陌生的。

  这是她的那个听话懂事乖巧的女儿么?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的女儿心里面竟有如此多的怨恨,是在怨恨她么?

  是不是为他们死了才算是一个好姐姐好女儿?

  她是她的女儿啊!她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疼在心坎里的大女儿啊,用这样的话来伤她的心。眼前这个,真的是她的义王么?

  她试探地叫:“义王?”

  刘义王站起身,胸脯起伏着,看着她已经年老的母亲,听到她唤她,心头一戚,转身跑出了侧殿。深色的裙裾在昏暗的侧殿里划过一抹悲怆的色彩。

  “义王——”

  内侍宫女们跑进来,跪了一地,垂首唤着,“太后。”

  习研腿脚不灵活,进来得慢了些,跪在榻前扶住阴丽华,“姑娘,怎么了?”

  阴丽华的眼睛里慢慢渗出泪来,“义王啊,她说这样的话来伤我的心啊,她怎么能这样伤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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