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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风吹过,坐在下风口出神的朱八太爷一时没有察觉,呛得眼泪纵横。他移了个方向,往火里添了把枯竹叶,这回风没有把烟吹进他眼里,朱八太爷的泪却又滑了下来。他抹了把脸,轻声说道:“小九,这孩子吃太多苦了。”

  歌声由远而近,不弃笑逐颜开的拎着一条菜花蛇回来。

  一个眉清目秀眼睛宝石般闪亮的小姑娘手里拎着条粗大的还在扭动的蛇。这情景唬得朱八太爷从地上一跃而起,他随手操起了根竹枝大喝道:“扔了快扔掉?别被它咬了?”

  不弃一愣,心里漾起阵温暖。这老头儿也不是那么冷酷无情嘛。她看到老头儿脸上抹着几道灰,府绸袍子沾满了尘土,急得吹胡子瞪眼的可爱模样起了捉弄的心思。不弃拎着蛇又蹦又跳逼进了朱八太爷,大声嚷嚷道: “不得了不得了啦,它缠上我了扔不掉啦?啊啊啊啊——”

  那蛇被她捏紧了七寸,蛇身直缠上她的手臂,不停的扭动。看上去可怕之极。朱八太爷跳着脚吓得额头挂满了汗珠,暗骂自己为什么要下令所有人不得走进竹林。他紧张的举着竹枝,看到不弃小脸上的恐惧,明亮眼睛里装满了恐惶。心尖尖突然被一只手狠狠地掐了把,疼得他哆嗉颤抖,大喊一声冲了上去:“我打死你?”

  竹枝带着风声朝缠着不弃手臂上的蛇挥过来。朱八太爷微红的眼睛,情急的神色突然让不弃有了流泪的冲动。

  她伸出手臂让竹枝狠狠打在蛇身上。蛇受了刺激,七寸被捏,身体缠得更紧。她的心仿佛也被一条绳索缠着,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打死你,打死你?”朱八太爷大叫着拼命的挥动着竹枝。

  朱八太爷要是生气动怒想打人。不用他吩咐,会有人替他动手。别说打人,就算他想杀人,半点血腥气都不会让他老人家的鼻子嗅到。他真正动手做过什么事呢?连逛街花银子,他都不会带钱袋。他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能在竹林里席地而坐,能抓起一把沾满尘土的枯竹叶烧旺火,足以让府里所有人吓掉下巴了。更别说他敢冲上去打蛇。

  不弃愣愣的站着,手臂上传来劈里啪啦的敲击声,眼中慢慢蓄满了泪水。她一吸气手指使劲一掐蛇的七寸胳膊再一抖,那条蛇软棉棉的垂下了身体。尾巴不死心的打着卷,再也没有力量缠上她的胳膊。不弃展开笑脸高声欢呼:“它不动了?老头儿,你好厉害哦?中午有蛇汤喝了?”

  “死了?”朱八太爷杵着竹枝喘气,累得口吐白沫。 “丫头,它伤着你没有? ”

  “没呢,等着吃吧,一定要把它碎尸万段才解气?”不弃夸张的说着转过了身。心里感动莫名。她原想着来了朱府要好好收拾这个对九叔不问不闻的朱八太爷,这会儿心里却再也狠不起来。

  朱八太爷腿一软滑坐到地上,看着不弃蹲在水渠边麻利的剖胆剥蛇皮,他抚摸着心,好一会儿才将那股酸痛压了下来。回想刚才那一幕,他轻叹了口气。这丫头只是唬他来着,就差点被她惊去半条老命。他真是老了,不比从前心硬。

  白生生内呼呼的蛇被斩成十七八段放进了煮沸的锅里。打开朱八太爷带来的褡裢,不弃笑了。下人们替朱八太爷准备的东西太齐全了。调料全装在银制精巧的小瓶子里。生姜大蒜大葱小葱分类洗切好搁在银制的小盒子里。

  她看着这些银制的瓶子盒子上雕刻精美的图案,又有些生气。朱府随便一个装盐的瓶子都够老百姓吃上一个月饭了。真他妈奢侈?她情不自禁又替九叔不平。阳春面啊,可以吃多少碗?添了臊子的荤面可以吃多少碗?想着她没好气的瞪了朱八太爷一眼。

  朱八太爷一愣,脸上涌起讨好的笑容:“真香啊?”

  不弃剜他一眼,往锅里添加佐料。煮了会儿,锅里的汤变得浓郁,飘出了一股诱人的香味。

  朱八太爷有个习惯,体力一消耗就要吃。骂过人后要吃,走过路后要吃。今天他走了路,端了锅,打过蛇,竞觉得前所未有的饥饿。他吞了吞口水,有点迫不及待了。

  不弃拿起两只像白玉似的瓷碗调了沾水调料,递给朱八太爷:“独家配料?

  朱八太爷吃涮锅向来是有人布菜的。他接过碗,紧张的握着银筷子望着锅里翻滚的白汽不知道如何下筷子,生怕烫了手。

  不弃同情的看了他一眼,暗自嘀咕九叔咋有个这么笨的爹?看着锅里抉不进碗里吃不到嘴里。想起朱八太爷打蛇时像和日本人拼刺刀似的勇往直前,她心又软了。筷子冲进白汽氚氢的锅里准确的挟起竹荪春笋放进了他碗里:“吃吧。”

  脆生生的竹荪带着清香沾着调料放进嘴里,朱八太爷烫着张嘴吸气,还没味出味来就和着口水滑下了肚。

  早春新冒出土层的春笋香脆,蛇肉脱骨嫩滑。沾着调料美不可言。

  不弃慢吞吞的嚼着蛇内,适时的往朱八太爷碗里添挟。再用空碗盛了汤放了葱花凉了凉送到了满头大汗的朱八太爷手里。

  这一刻,正午阳光穿透竹林温暖又不失骄燥的洒在野炊中的两人身上。林间飘浮着蛇内竹荪汤的美味。身边水渠里苏州河水泛着清波。空地上有几株野花明媚的怒放。

  无比和谐.无比温馨。

  朱八太爷一个人几乎吃完了整条蛇,捞尽了锅里的竹荪冬笋,还喝下了半锅汤。他眼里却慢慢的落下泪来,像孩子似的端着碗抽泣。

  不弃眼里泛酸。她理解朱八太爷莫名其妙的落泪。

  随着自己的到来,这个老人便确认了独生儿子死亡的消息。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是朱家的第九代独苗。朱八太爷要是不伤心,不弃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把这一锅汤全泼在他身上。

  可是他落泪了,他伤心了。他让不弃的心变得异常柔软。

  看着老头儿伤心欲绝的模样,不弃接过他手里的碗,开始胡吹一通: “谁说咱们过得不好了?穷了点吃得差了点而己。其实我和九叔每天都开心的很。你就不懂了,天底下最好吃的阳春面啊,不是讨的,根本就没那个味道。什么日子最舒服?不劳而获最舒服?什么事都不做,放只空碗在地上,一会儿就有铜板银角子扔进来了。我和九叔一文钱不花就有新鞋子穿。九叔的手很巧的,我去向农人讨来新稻草,他就能打出结实漂亮的草鞋。集市上要卖五文钱呢?他打草鞋是可以卖钱,但是我们不想卖草鞋。九叔懒得做,把自己养得膘肥体:l士的,连带着他身上的虱子都膘肥体壮的。他过世之前就告诉过我了,他梦到了神仙。神仙指点他要早点合了肉体凡胎。正所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曾经有个富家少爷叫李修缘的,比朱家还有钱,结果人家不仅当乞丐,还出了家当了和尚。

  正儿八经的好袈裟不要,专门拣破衣服穿。他就炼了柄破扇子当法宝,想要什么就能扇出什么。九叔明明能打草鞋赚钱也不干,他肯定是在专心修行。然后得道升天当神仙去了。老头儿,你就别伤心了。你一伤心吧,九叔当神仙都不心安,六根不净啊?”

  朱八太爷被她说得忍俊不禁,心脏又一阵抽搐,他的小九还会打草鞋?他彻底被不弃的述说打败了。他抽了抽鼻子,瞪着眼睛向不弃更正着印象中的儿子:“小九最喜欢在春天坐在花树下写诗。你住的院子里有幅对联,风动幽竹山窗下,花燃山色红锦地。他写的,他把那院子命名为红锦地。他十七岁就中了进士?”

  不弃的字写的很丑,她也不会欣赏书法。但她看得出院门两侧黑檀木上雕着的两行书法漂亮极了,像眼前这些修竹,秀丽清雅。

  春日的花树下,风吹落花瓣飘飞,一个斯文秀气的少爷微微扬头吸了口带着花香的空气,微微一笑,挥笔写下温柔的诗句。

  桥头桃花开,温暖的太阳照着。花九坐在小石桥上捉虱子,微笑而满足的吃着不弃讨来的吃食。

  两个世界的九叔在这一刻重合。

  那双温柔慈爱的眼睛,那个大雪夜在她耳边气若游丝的说话。不弃心里一阵锥心的疼痛。

  憋了好些天此刻终于一吐而快,朱八太爷在寂静的竹林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对儿子的思念。最后,他伤心地坚持着: “小九从来不会采蘑菇?不会打草鞋?他身上永远也不会有虱子?他更不会掏田鼠洞?”

  这些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他儿子身上。朱家十七岁就中了进士,温润如玉的九少爷绝对不可能做这些事?

  然而,朱八太爷心里明镜似的。他只是伤心,像天底下所有普普通通的父母一样,不愿意自己的孩子遭这样的罪。

  九叔有个爱他的父亲,他真幸福。不弃心酸而神往的想象着九叔洗干;争脸,换上锦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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